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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躑躅泥中謀生憐弱息 徘徊門外對景歎青春(3)


  士毅道:「我不住在這裡,我在這裡辦公。這樣大的風,你還出來撿煤核嗎?」

  那姑娘道:「可不是?家裡沒有得燒的,我不出來怎麼辦?」

  士毅道:「你家裡難道還等著撿煤核回去籠火嗎?那要是下雨呢?」

  姑娘道:「除非是大雨,要是下小雨,我還得出來呢。」

  士毅陪著她說話,不知不覺地就跟到了那空場上來。那姑娘今天算是梳了一梳辮子,可是額頭前面的覆發,依然是很蓬亂,被風一吹,吹得滿臉紛披,那一雙漆黑的眼珠,被風吹得也是半閉著,擁出很長的睫毛來,雖然她臉上弄得滿臉黑灰,可是在這一點上,依然可以看出她是個聰明女郎。她見士毅只管望了她,倒有些不好意思,不由得低頭一笑。在這一笑之間,也發現了她的牙齒,倒也很整潔的。真不相信一個撿煤核的妞兒,有這樣一口好牙齒呢。士毅只管這樣打量,那姑娘卻不理會。

  今天大風,煤渣堆上,並沒有第二個人,只是這姑娘一人在這裡撿煤核。她見士毅老站著,便道:「我們是沒法了,這樣大的風,你站在這兒看著有什麼意思呢?」

  說話時,果然有一陣旋風突起,將那土堆上的煤灰,刮得起了一陣黑霧,把人整個兒的卷到煙塵裡去。及至風息了,煙塵過去了,士毅低頭一看身上,簡直到處灰塵,身上幾乎像加了一件灰紗織的大褂子一般,覺得不便再在這裡,就拍著灰轉身走回慈善會去。可是他吹了這一身塵土,不但不懊喪,心裡竟得到了一種安慰起來。他心裡想著,在中學裡讀書的時候,看到書上報上的愛情作品,就為之陶醉,也總想照著書上,找一個女子,來安慰苦悶的人生。但是一個中學的學生,經濟學問,都不夠女子羡慕的,始終得不著一個女友。

  畢業而後,到了北平來,終年為了兩餐飯困鬥,窮到這個樣子,哪裡去找女朋友去?現在所遇到的撿煤核的姑娘,雖然是穿得破爛,終日在灰土裡,可是她並不怎麼下流,不免去和她交交朋友吧。我這樣一個穿得乾乾淨淨的,總比那些撿煤核的男孩、推土車的粗工人強得多,她當然是不會拒絕的。而且這種女子,她也不會知道什麼叫交朋友;哪個男子和她說話,她也不在乎。我假使和她混得熟了,勸她不要幹這個,在家裡光做一個女紅姑娘,也要比這樣乾淨得多了。

  他一個人這樣坐在門房裡想,身靠了桌子,雙手捧了頭,只管望著壁上。那壁上正懸了一張麵粉公司的時裝美女畫,自己對了那紅是紅白是白的美人臉想著,天下事,各人找各人的配對,才子配佳人,蠢婦就配俗子;我雖不是什麼才子,總也是個斯文人,要找女人,也要找美女畫上這樣的人,怎能夠那樣無聊,去找一個撿煤核的女郎呢?和那種撿煤核的女郎去談愛情,豈不是笑話嗎?還不如對了這美女畫看看,倒可以心裡乾淨、眼裡乾淨呢。吃了三天飽飯,我就想到男女問題上去,人心真是無足的呀,算了吧,不要提到這上面去了。

  自己對著美女畫打了個哈哈,也就不再想了。窗子外的風,帶著飛沙,呼呼又瑟瑟地作響,在一陣幻想之後,增加了自己無限的苦悶。躺在用木板搭的一張鋪上,伸了一個懶腰,就隨手向枕頭下掏索著。不料這隨手一掏,卻掏出了一本新式裝訂的書,翻著兩頁書看時,卻是一部描寫男女愛情生活的小說。書裡描寫愛情的地方,卻是異常地熱烈,看個手不釋卷,整整地看了一晚上。

  到了次日,天色已清朗,自己不住地向門外探望,看看那位女郎可來經過?但是看不著那女郎,可是看著青年的男女,一對一對的過去。原來這附近,正有幾個學校,歡天喜地的活潑青年們,整對的沉醉在青春愛情裡呢。抬頭看看,這大門外正有兩堵矮牆,圍著人家的一個花園,那垂著綠綠的楊柳,和成球的榆葉梅紅花,在人家牆頭上伸出來,表示那春色滿園關不住的情景。還有那金黃色的迎春花,有一個小黃枝,在一叢柳絲中斜伸著,點綴得春光如畫。

  自己在大門外徘徊了許久,看看天上的太陽,正暖烘烘的,向地面上散著日光,在陽光裡吹著微微的東風,將那掌大的蝴蝶,由牆頭上吹來,複又折轉回去。只看它那種依依不捨那個花枝的情形,這樣好的青春,只是在窮愁孤獨裡過去,這人生太無意味了。也不知是何原故,卻重重歎了一口氣。在這時候,有個穿淡藍綢西式褂子的女生,露出兩隻雪藕似的手臂,手提了個網球拍子,笑嘻嘻地過去,只看她胸面前系衣領的那根紅帶子,飄搖不定,覺得青春少女是多麼活潑可愛?

  但是那位帶洋氣味的小姐,已經發現他在偷看,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,而且偏過頭去,在地上吐了一下口沫。這不用說,那位姑娘是討厭他一個衣衫襤褸的人看她。自己不由得忿恨起來,心想,你穿著淺藍的衣服,飄著鮮紅的領帶,不是要人家看的嗎?窮人就這樣的不值錢?她送給別人看,就不讓我窮人看。其實你不過穿的衣服好一點。難道就是個天仙,滿身長了針刺,一看就紮我們的眼光不成?他於是回想過來,一個男子,如果要得著一個女子,還是向下面去看看的好。這樣說來,那個撿煤核的女郎,究竟是自己唯一的對象了。

  如此想著,回頭看看慈善會裡,似乎沒有什麼事,依然就向那堆著煤渣的空場子裡走來。只走到一半,便遇到那個姑娘迎面而來,她不是往日那樣蹦蹦跳跳的樣子,手挽了個空籃,低頭走著,另一隻手,卻不住地去揉擦她的眼睛。士毅叫道:「這位姑娘,你這是怎麼啦?」

  那姑娘抬起頭來,似乎吃了一驚的樣子,她原不曾看到身邊有什麼人,及至抬頭,見是士毅,才微笑著道:「又碰見你了。」

  士毅道:「你又提了個空籃子回來,有誰欺負你來著嗎?」

  那姑娘道:「還是那個小牛子,盡欺侮人。」

  士毅道:「你沒有撿煤核回去,你媽不會罵你嗎?」

  姑娘道:「那也沒法子呀。」

  士毅道:「我幫你一個忙,給你幾個銅子兒,你去買點煤球帶回去,你幹不幹?」

  姑娘笑著,眯了眼睛望他道:「我為什麼不幹?」

  士毅聽說,就在身上掏出一小截銅子,塞到手上。她一手捂了嘴,一手將空籃子伸著,讓士毅將銅子扔到裡面去。士毅不能一定把銅子塞到她手上,只好將銅子嘩啷一聲,向籃丟下去。在銅子落到籃子裡一聲響時,她就跟著一笑,然後向士毅道:「謝謝你呀。」

  士毅道:「假使你讓人家欺侮著,這點小事,我總可以幫你的忙。」

  那姑娘道:「你貴姓呀?」

  士毅道:「我姓洪,我老在這救濟會待著的。」

  姑娘道:「呵!你是這裡的門房呀?」

  士毅臉色沉了一沉,微笑搖頭道:「我不是在這裡做事,不過暫時在這裡借住罷了。你貴姓呢?」

  姑娘笑道:「我們這種人,還叫貴姓啦?別讓人家笑話了。」

  士毅見她駁了這人貴字,不知她是不肯說姓什麼呢,還是不在意?只好悄悄地在後跟著,不知不覺過了空場,繞了兩個彎,走進一個冷落的小胡同來。那小姑娘忽然掉轉身來,站住了腳,向他道:「嘿!你別跟了。」

  士毅又讓這姑娘攔住,算是碰了第二個釘子,也就只好廢然而返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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