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丹鳳街 | 上頁 下頁
六十六


  趙冠吾搖搖手低了聲音笑道:「你不用忙,我不搜你。我先說破你的心事,再說我的辦法,讓你心服口服。昨天下午,那個姓童的到城裡來了,見過你舅舅。本來這也沒有什麼可疑心的,你要知道常到你舅舅那裡去的小趙,他認識姓童的。他在你舅舅家門外,遇到了他,他和一個同伴,一路咭咕著一些不尷不尬的話。他告訴了你舅舅,他兩人當晚就在丹鳳街前後,暗裡偵探他們。

  晚上六點鐘上下,他們在丹鳳街遇到那個拿屎罐子砸許先生的王狗子,隨在他身後,到楊大個子家裡去,在那裡聽到童老五一群人在商量這件事。後來楊大個子的老婆到這裡來看你。」

  趙冠吾說著,淡笑了一笑道:「她膽子不小,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!後來你還和楊大個子老婆暗暗約了,今天八點鐘逃走,又說記准了時候,不會誤事。這些事我怎麼會知道的呢?這是那小趙的功勞,當楊大個子老婆到這裡來的時候,他也跟著來了。他藏在廚房柴堆後面,你們都沒有看到他。他等那楊大個子老婆走了,連夜就來報告我。天不亮的時候,我就在這巷子口裡,伏了截擊的人馬,你哪裡會逃得了?」

 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,聲音都極為低微,說完了,他總結了一句道:「我為了顧全大家的面子,連前面的錢太太都沒有告訴她。你現在只有依了我,跟我一路到上海去,逃開這是非窩。如其不然,我要把姓童姓楊的這班人一齊提了。我還告訴你,我猜著這一輛車子,都是你們同黨弄的手腳。據報告,他一早就在這裡巷口子上等的。但我不願把紙老虎戳破,放他走了。說破了,不是大家面子不好看嗎?可是,你若不知好歹,一定要和我彆扭,那我也就說不得了。你說,我猜破了你的心事沒有?」

  秀姐先是怔怔地聽著,及至他說完了,這才明白前功盡棄,什麼話也說不出來,扭轉身去兩手伏在桌子上,頭枕了手臂,哇地一聲哭了起來。趙冠吾也很明白她所以哭的原因,緩緩地吸著雪茄,讓她去哭。

  約莫有十分鐘之久,他嘻嘻地笑道:「你要逃走這一點,我原諒你,因為我把你悶住在這小公館裡,我自己又不來照看你,這是你應有的反響。不過,我現在要一勞永逸來解決這個問題了。你馬上收拾一點東西,同我到上海去,我就一切不問。你不要疑心我把你帶到上海去,會怎樣為難你,我這著棋,有好幾番妙用。第一,姓童的這班人,再不能來打你的主意了。第二,我會把你住在一家很好的朋友家裡,而是我那位潑婦所找不到的地方。從現在起,我有點公事,每星期要到上海去住兩天,這樣我們每星期可以舒服過兩天了。第三,我想找個家庭教師,在那裡安心教你認識幾個字,不必像在這裡,教你晝夜的悶著。我還有一著妙棋,借著你這次生病為由,宣佈你死了,可以永遠……」

  秀姐突然仰起臉來,臉上掛了兩行淚珠,她也不去揩抹它,望了他道:「宣佈我死了!那很好!可是不用得你宣佈,人家會知道我死了的,不錯!我是要逃走。但這與別人無干,完全是我自己出的主意。現在,我當然逃走不了,但是我也不想到上海去每星期舒服兩天。我就死守在這屋子裡,隨便你怎樣辦?」

  趙冠吾道:「隨便我怎樣辦嗎?我先把姓童的那班人抓起來,再要你到上海去。我已防備了你這著棋,決不肯隨我走。我老實告訴你,我已派了十幾個人出去,把楊大個子童老五這些人,一個個地監視住了。非你和我上了火車,這些監視他們的人,不會放鬆一步,說一聲捉,一個跑不了。你先是為了解救他們,才答應嫁我,現在你能不為了他們跟我到上海去嗎?我覺得我對你仁至義盡,要不然,我有法子對付你的。我為什麼要對你仁至義盡呢?我也就是要報復那潑婦一下,她越吃醋,我越要待你好。你就是今天真跑掉了,我也要再弄一個女人的。話說明瞭,你應該和我一條心,打慟你的情敵。」

  秀姐聽了這句話,不由得在掛了淚珠的臉上,眉毛一揚噗嗤笑了出來。因道:「我的情敵?我沒有情敵。如果有的話,就是你!」說著,把手向趙冠吾一指。趙冠吾吸著雪茄,坦然地受了她一指,躺在椅子背上,噴了一口煙笑道:「就算我是你的情做,可是你已被我俘虜了。你現在有兩條路,不是死,就是降。然而死是死不得的。你若死了,你不顧你的老娘了嗎?我現在明白,何德厚以前說你娘逃走了的話,我以為他是騙我的,現在我信了。她必定也是童老五這班人弄去的,他們的計劃也很周到,先把你娘移走,再來拐騙你,那末,我就落個人財兩空,找不著人算賬了。現在一齊都抓在我手心裡,你若死了,我也不會放過你的老娘。就是放過她,她以後靠誰吃誰?靠老五嗎?你想想,你仔細想想!你還是跟我到上海去的好。」

  秀姐變了臉色,對他呆呆望著,突然哭了起來道:「你作官的人,是要為百姓辦事的,你……你……你好狠的心!」說完,她把兩手伏在桌上,頭枕了下去,扛動著肩膀,號啕大哭。

  這一哭把前面的錢太太老太太都驚動了。她們進得屋來,牛頭不對馬嘴地胡亂勸了一陣。趙冠吾倒是行所無事的,兩手挽在身後,口裡銜了雪茄,繞了天井的屋簷下走著。他聽到屋子裡的新夫人沒有哽咽聲了,那兩個勸說的人,也就帶了兩分笑容,慢慢地走了出來。趙冠吾這就取出嘴裡的雪茄彈彈灰,又咳嗽了兩聲,依然把雪茄銜到嘴裡,走進了屋子去。秀姐已不是先前那樣子了,臉上收去了淚痕,衣服也牽扯直了,正拿出一隻提箱放在桌上,將衣服零用細軟,陸續地向箱子裡收集。趙冠吾站在桌子邊,背了手向箱子裡看著。嘴裡銜著煙,嘴角向上翹著,不斷地放出微笑。秀姐突然把箱子一蓋,在箱子盞上拍了一下,望了他道:「你笑!笑什麼?不過是把俘虜戰勝了!」

  趙冠吾取下雪茄,在桌子沿上敲了兩下灰,笑道:「你不死守在屋子裡了?願隨我走了?」

  秀姐反是坐在桌子邊椅子上,把兩手抱了右腿的膝蓋,繃了臉道:「走哇!說什麼?我為了我老娘,我還得留了這條身子。」

  趙冠吾道:「東西還沒有收拾齊備吧。」

  她淡笑道:「不收拾了,到上海去買新的。」

  趙冠吾在小口袋裡掏出小金表來看了一看,站起來道:「好!就走。坐十一點鐘快車。你東西只管放下,我自有人替你收拾。」

  秀姐將箱子蓋上的搭扣,按了一按,把箱子柄提在手上,輕輕掂了一掂,頭一昂道:「走罷。我那班丹鳳街的鄰居,還都在你的爪子跑腿手下監視著呢。我上了火車,也好讓他們早早恢復自由。我遲早是要走的,我何必延誤時間,教別人受罪?」

  趙冠吾把掛在衣鉤上的帽子摘下,向頭上一蓋,笑道:「算你明白了,我們走吧。」

  秀姐更是比他性急,已是走出房門來了。趙冠吾在她身後,帶上了房門,緊緊地跟著。秀姐一走出大門,就看到趙冠吾的人力自用車,攔門放著,車把伸出來,架在大門外臺階上。那車夫環抱了兩手站在車邊。小巷子裡,站有兩個短衣人,其中一個,便是小趙,兩手插在他的褲帶裡,站在小巷子中間一塊石板上。秀姐看到,扛著雙肩笑了一笑,回頭看到趙冠吾在身後,因道:「這把我當了個飛行大盜了!那麼為了你放心起見,我坐你的車子了。你能跟在車子後面走嗎?」

  趙冠吾笑道:「走出兩條巷子去,就是馬路,汽車在那裡等著,我可以當你一會子護從。」

  秀姐笑著點了一點頭,提著箱子走上車子,車夫扶起車把來,秀姐向路心站著的小趙點了兩點頭道:「可以開關放我們走了!」

  小趙在戴的鴨舌帽下,眼光一溜,見趙次長在車後搖搖頭,便微笑了閃到一邊去。車夫將車子拉動了,秀姐回轉身來,向趙冠吾道:「呔!姓趙的,你該傳令收兵了。你還讓你的人監視著我的朋友?」

  趙冠吾跟在車後,兩手插在衣袋裡,笑道:「你放心,不會讓你朋友為難。你和我上了火車,他們也就各自回家了。」

  秀姐沉了臉子坐在車上,被拖出了小巷口,見洪麻皮的那輛車子,還停在大巷子的人家牆腳下,他坐在車腳踏上,兩手扶了腿,抬著眼皮,又微低了頭向這裡望著。秀姐兩手抱住懷裡的提箱,將眼光死對他看了兩下。她心裡卻有一把刀,在碎割了她的臟腑,眼角裡卻像有兩股熱氣向外沖。這包車夫偏讓這個要看而不敢看的時間拖長,慢慢地拉了過去。只聽那橡皮輪子,滾著鵝卵石街面,發出嘶碌嘶碌的響聲,像是替人心上說話:死路死路!

  趙次長在車後走著,卻格格格發出一陣怪笑。在這怪笑聲中,秀姐幾乎昏暈過去了,眼面前一切,都看不見了。等她醒過來的時候,人力車停在馬路邊,這裡正有一輛漂亮的汽車等在那裡。自世界上有了汽車,它的罪惡,不會比它的貢獻少些。這又是它製造罪惡的一個機會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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