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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二


  洪麻皮猶疑著倒沒有確實地回答。老五提起兩條腿,只管向前,便直趨著向何德厚的門口。洪麻皮是個光棍,又和何德厚沒什麼交涉,他更不在乎。偏是一直走到何家門口,也沒得著碰到何德厚的機會,兩人挨門走過,老五只管扭轉頭望著。他道:「喂!麻哥,我看這醉鬼是個擱不穩的東西,今日這樣的陰雨天,也不見得他就會藏在家裡。我們索性沖到他家裡看看,你說好不好?正正堂堂地走了去,我想他也疑心不到我們什麼。」

  洪麻皮道。「照你這樣說,你就硬去找他,他又髓說什麼?」

  老五道:「好!我們就去。」說著,他扭轉身直奔何家。那洪麻皮趕快地跟著後面,低聲道:「若是遇見了他,你可要說是來看……」

  一育未了,路邊有人叫住道:「呔!老五,好久不見,哪裡去?」說這話的,正是何德厚。他敞著青湖縐短夾襖的胸襟,他嘴角裡銜了一支紙煙,手上提了一瓶酒,一串荷葉包。老五道:「我們正要來看姑媽。忘了你們府上門牌號數了,一時還沒有找著。」

  何德厚向他看看,又向洪麻皮看看,因道:「位是一路進城的?」

  洪麻皮道。「在鄉下混不過去了,又想進城來找點手藝買賣做。我們到了這附近,就彎了一點路,看看何老闆。」

  何德厚一搖頭笑道:「麻哥,你到底年紀大兩歲,會說兩句客氣話。你們會來看我?好吧,來了就到我家裡去坐坐,管你們是不是看我。」說著,他在前面走。

  老五回過頭來,向洪麻皮看看,洪麻皮卻正著臉色,不帶一點笑容。一路到了何家,老五站在滴水簷前,放下斗笠,人還不曾走到廊子裡,卻笑嘻嘻地昂了頭,叫一聲「姑媽」。

  洪麻皮心裡想著,你不要看這小子毛手毛腳,做起來,倒還真有三分像。正這樣揣測了,何德厚也回身迎了出來,咦了一聲道:「你們這是故意裝糊塗,拿我開玩笑吧?現在我可沒有喝酒。」

  這句話倒有些針鋒相對,教童洪兩人,都不好答什麼話了。

  §第二十四章 裡應外合

  在他們這一群裡,雖然算何德厚這個人最可惡,然而算他年紀最大,大家究竟不能不對他謙讓三分,所以在言語之間,也不一定和他比嘴勁。何德厚說了他們一句裝糊塗,見他們並沒有作聲,自己立刻有些後悔,是不是自己言語過重了一點?便笑道:「你二位總不見來,跨進門好歹是位客,你看我是心裡悶不過,有話就衝口而出,請不要見怪。裡面坐,裡面坐。」說著,點頭又帶著招手,童洪跟著他進去。

  這裡前後兩間屋,前面也就陳設著成一個客室的樣子。兩把椅子夾了一張方桌,上面陳列滿了茶壺酒杯,以至於菜飯碗。更有草紙帳本,大小秤盤,以至於破襪子。何德厚將桌上零碎東西一陣清理,在破襪子底下找出一盒紙煙來,於是遞著紙煙,請二人坐下,歎了一口氣道:「也許是你二位不知道。秀姐娘這大年紀了,她竟會背著我捲逃了。有道是好事不出門,惡事傳千里。現在這幾條街幾條巷,哪個不知道?」

  童老五道:「這事真有點奇了。有道是葉落歸根,一個人上了年紀,哪個不想骨肉團圓?姑媽她老人家這樣大年紀,正是圖個熱鬧,謀了團圓的日子,好好兒的為什麼離開這個家呢?」

  何德厚道:「這事就是這一分奇怪,我是她親手足,我也猜想不到她是為什麼要離開我?若是年紀輕的人,還可以說是不守婦道。她已經是個老婆婆了,也決不會去再找一個男人。這是向哪裡去安身呢?」

  洪麻皮道:「這也是奇怪,難道外人還會好似自己手足嗎?我們是剛剛進城,實在不知道這件事,究竟為了什麼原因呢?」

  何德厚道:「那天吃過午飯,半下午我才出去,回來就不見她了。我們臉都沒有紅一紅,更不用提沒有說過一句什麼話了。所以街坊朋友把是什麼原因來問我,我總是說不出所以然來。你想,自己家裡人跑了,為的是什麼原因跑的,我都說不出來,人家不罵我是個大混蛋嗎?」

  童老五笑了一笑。何德厚笑道:「老五,你不用笑,我自己罵自己,我真是個混蛋。我養活了她母女一二十年,到頭倒是腳板上擦豬油,用那種狠心手段對我。你想,所有一千個是一萬個是,到於今不都是吹灰了嗎?我早曉得有今日,不養活她母女兩個人,省下多少錢?少淘多少氣!現在這事傳遍了,倒想不到你二位一點消息都不知道。」

  洪麻皮道:「原來如此,何老闆是隨她去呢?還是要去找她回來?」

  何德厚歪了頭吸著紙煙,淡淡地笑道:「我找她回來作什麼?有供給她吃的,有供給她喝的,我一個不會多享受一點?」

  洪麻皮道:「你那外甥女,她不會和你要娘嗎?」

  何德厚把嘴角裡的紙煙取下來,彈了兩彈紙煙灰,因躊躇道:「依著人家告訴我,她母親走了,她一定知道。但是秀姐是個十分調皮的人。我沒有把柄,糊裡糊塗去問她。那麼,她豬八戒倒打一耙,反說我逼走了她的娘,我豈不是搬石頭壓自己的腳?我現在不去告訴她,她也就不會來反問我,我樂得圖一個乾淨。」

  童老五默然坐著吸了半支煙,只讓洪麻皮去和何德厚說話。說到這裡,便向洪麻皮道:「何老板正不是心事!我們不要在這裡打攪了。」

  何德厚淡笑道:「扯淡!我有什麼不是心事?我只當她死了。」

  洪麻皮知道童老五不耐久坐,便站起來道:「晚上酒館子裡見吧。我們有好幾處要跑,來得及,最好明天就回到鄉下去。因為我們鄉下還有要緊的事呢。」說著,已走出屋子來,各人提起放在屋簷牆腳下的斗笠,放到頭上,在天井裡雨絲下站著。老五抬起一隻手揚了一揚道:「何老闆,凡事想開一點,晚上吃酒,等你候東了。」

  於是兩人高高興興地冒著雨走了。走出了這條巷子,童老五低聲道:「這醉鬼是真不疑心我們呢?還是裝假的?」

  洪麻皮道:「根本我們就不必到他這裡來。我們千我們的,管他知道不知道。事情做到了現在,我們是騎在老虎背上,不幹也得幹。我們先去見了楊大個子夫妻,把計策想定了再說。」

  童老五笑道:「晚上還約著醉鬼吃酒呢。我們偏偏老他一寶,看他還來不來?」

  洪麻皮笑道:「我們見了楊大個子再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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