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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


  何氏道:「老姐姐,你怎麼說這樣的話?你娘兒,還有楊大哥夫妻,洪夥計,王大哥,都是我的救命恩人,還有比我這老命更大的事還得你們大家牽我一把,怎麼現在和我客氣起來了呢?」

  童老五洪麻皮兩人,將推挑的細軟,紛紛向裡送著,聽了這話,老五便道:「不客氣就好,我們就要姑媽不客氣,才可以放開手來作事呢。」

  何氏見了他越發沒甚話說,只是千恩萬謝地念著佛。洪麻皮童老五兩人,索性忙了一下午,和他挑水挑菜,採辦油鹽糧食。童老娘也就依了她自己所訂的約:次早回去。以後每日晚上,都來和何氏作伴。不想到了第三天,童老娘鬧了一場脾寒病,就不能來作伴了。一連兩三天,又下著麻風細雨,老五想了她一定是很寂寞,便抽出一點空閒,打了赤腳,戴了斗笠,跑來山上莊屋裡看她。

  那後門半掩著,被雨打濕了半截,但聽到簷溜上的雨點,的篤的篤落在地面,其餘卻沒有什麼聲響。童老五且不驚動她,看她在作什麼。輕輕地將後門推開了,見那小院裡的青苔,在牆上長得很厚的一片。上面幾間披屋,都藏在牽絲一般的簷溜後面。卻聽到何氏道:「你都吃了吧,慢慢地吃。明天想吃嗎,再到我這裡來。」

  老五倒有些奇怪,這是她和誰在說著話?而且這語音是十分不客氣的。因先叫了一聲姑媽,何氏隔了屋子道:「這樣陰雨天,路上一定泥滑得很,你還跑來幹什麼?」

  老五取下斗笠,走了進去看時,可還不是秀姐娘一個人。她坐在一把矮椅子上,兩手抱了膝蓋。她面前有一隻大花貓,正在吃放擱地上的半碗小魚拌飯。因笑道:「我說呢,這個地方,又是陰雨天,哪裡會有客來?原來是和這只貓說話。」

  何氏笑道:「實不相瞞,我有三天沒有說過話。前面正房裡的房東,人口也就不多,我搬來之後,東家來看我,問過幾句話,後來,又派了一個長工,看看我住後的情形,就沒有來過人了。」

  童老五笑道:「他們家裡兩三個小孩子,都拜我娘作乾娘,家裡有什麼風吹草動,都要她去商量一陣,她說的話,他們沒有不相信的。」

  何氏趕快起身,向隔壁灶房裡去,童老五也跟著到廚房裡來。因道:「姑媽,你不要弄什麼給我吃,我剛才由家裡吃了飯來的。」

  何氏笑道:「你看這細雨陰天,坐著也是煩悶得很,燒壺茶你喝,炒碟瓜子蠶豆你解解悶。」

  童老五笑道:「姑媽到鄉下來不久,鄉下這些玩意也都有了。」

  何氏笑道:「還不都是你娘送給我的嗎?不登高山,不現平地,直到於今,我才曉得能替窮人幫忙的,還是窮人。窮人不會在窮人身上打主意。窮人也就不肯光看著窮人吊頸。」

  童老五笑道:「你老人家這話,也得打個折扣。窮爛了心的人,挖了祖墳上的樹木磚頭去賣錢的,哪個地方都有。」

  他兩人一個坐在泥灶口上燒火,一個坐在矮椅子上抽旱煙兒。兩個人閑閑地說著話。一會兒工夫,水燒開了,南瓜子和蠶豆也炒好了。何氏用鍋裡開水,泡了一大瓦壺茶,提到隔壁屋子來。童老五兩手各端一隻碟子跟在後面,送了過來。何氏笑道:「這是家裡的東西,也要你自己端著來吃。這話又說回來了,除了你娘兒兩個,還有誰來?要說待客的話,還只有款待你們了。」

  彼此坐了談笑著,茶喝了不少,瓜子豆子吃光。何氏談得很高興,沒有一點倦容,童老五雖不見得有倦容,可是他心裡卻有些不安。因為母親是逐日一次的脾寒,到了這個時候,應該發作。雖然接連吃了兩天丸藥,可是這個時候好了沒有,還是不得而知,幾次想站了起來,向何氏告別。及至一看到她談話毫無倦意,又不便在她興趣最濃的時候走開。只好稍停了一停答話,只微笑地望了她坐著。

  這樣有了半小時之久,她忽然醒悟過來,因向老五笑道:「你看,只管談話,讓我把大事情忘記了。你娘是天天要發的毛病,恐怕這時候又發作了,你趕快回去吧。」

  童老五緩緩地站起來,向她笑道:「不過我若是走了,你也很悶的。」

  何氏笑道:「那你也就顧慮得太多了。悶有什麼要緊?我這麼大年歲的婦道。」

  老五聽了這話,就不再客氣,提起了斗笠,向外走去。何氏說著話,由屋子裡送他出來,一直送到大門口。老五以為她在家裡煩悶,便由她在那裡站著。自己走了一大截路,回過頭來,看到何氏手扶了後門半扇,半斜靠了身子,只是向自己後影看了來。自己直走入了竹子林裡由疏縫裡張望了去,她還在那裡站著呢。

  老五心裡想,這位老太太,對了我姓童的,倒是這樣依依不捨。其實也不是,不過她住在這幾間終日不見人的披屋裡,實在也悶得難受。不能替她找個解悶的法子,那要讓這位老人家悶死在這裡了。心想若不是為了自己母親有病,一定要在她家談過大半天,反正下雨的天氣,也沒有什麼事可做。真不忍讓這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婆,老在這清清涼涼的地方住著。他低頭想著,是很快地開著腳步走了回家。到了家裡時,倒是喜出望外,童老娘今日健旺如常,拿了一隻大鞋底子,站在房門口,一面看天色,一面拉著麻線納鞋底,手拉了麻繩唏唆作響。

  老五笑道:「你老人家好了,也罷也罷。」說著偏了頭向老娘臉上望著。

  童老娘笑道:「你看我作什麼?我要是發了擺子,我還不會躺下嗎?」

  童老五笑道:「若是知你老人家身體這樣康健,我就在秀姐娘那裡多坐一會子,她一個孤孤零零的住在那大屋後面,真是顯著淒涼得很。」

  童老娘道。「我也就是這樣說,若不是為她那樣孤單,我為什麼天天跑了去和她作伴,不過這樣做,總不是辦法。依著我還是把這台戲的主角,快快弄下鄉來吧,有了這個人在這裡,母女有個伴,哪怕終年關在那披屋裡,她們也不嫌悶了。」

  童老五聽了他母親的話,靠著牆壁坐在板凳頭上,兩手環抱在胸前,半低了頭,垂著眼皮,只管看了地面。童老娘道:「你還有什麼想不開的?既然和人家幫了一半的忙了,你就索性幫忙到底。」

  老五依然眼望了地面,並不抬頭看他母親,只略微將頭搖了幾搖,也沒有作聲。童老娘道:「什麼意思?你覺得有些為難嗎?」

  童老五又沉思了約莫有三四分鐘,才抬起頭來,因道:「我所覺得困難,不是……」說著,將上牙咬住了下嘴唇皮,搖了搖頭道:「我所認為難辦的,就是……」

  童老娘道:「怎麼著,你是十八歲的姑娘,談到出嫁有些不好意思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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