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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


  秀姐笑道:「舅舅倒不必這樣做。好在我已經拿定了主意,無論怎樣說得水點燈,沒有三千塊錢交到我娘手上,我是不離開我娘的。」

  何德厚點點頭道:「你這樣說也好。你有了這樣一個一定的主意,我也好和你辦事。」說著,口裡抽了紙煙,回轉頭來向何氏道:「你老人家還有什麼意見呢?」

  她聽著她女兒說話,已經用破衣服把眼淚擦乾了。卻禁不住噗嗤一聲地笑了起來。因道孩子舅舅一客氣起來,也是世上少有。連我都稱呼起老人家來了。何德厚笑道:「你也快做外婆的人了,老兄老妹的,也應當彼此客氣一點。」

  秀姐把臉色一沉道:「舅舅,你還是多喝了兩杯吧?怎麼把我娘快做外婆的話都說出來?我娘沒有第二個女兒,我可是敢斬頭滴血起誓,是一個黃花幼女。這話要是讓外人聽到,那不是一個笑話嗎?」

  何德厚抬起右手來,連連地在頭上戳著爆栗。然後向秀姐抱了拳頭,連拱了幾下手,笑道:「姑娘,你不要介意。我這不是人話,我簡直是放屁。今天晚上,大概是我黃湯灌得多了,所以說話這樣顛三倒四,我的話一概取消。」說著,頭還連連點了兩下,表示他這話說得肯定。可是他把話說完了,自己大吃一驚,呵喲一聲。秀姐娘兒兩個,倒有些莫名其妙,睜了兩眼向他望著。何德厚連連作了揖道:「我的話又錯了,先答應秀姐那兩個條件的話,還是算數。決不取消。我的外甥姑娘,你明白了嗎?」

  秀姐歎了一口氣,又笑道:「舅舅,你這樣子,也很可憐呢。」

  何德厚點頭道:「姑娘,你這話是說到我心坎上來了。我也是沒法子呀。哪個願意過得這樣顛三倒四呢?」

  秀姐手扶了房門框,對他注視了很久。見他那兩個顴骨高挺,眼眶子凹下去很多,臉色黃中帶青,這表示他用心過度。抬昂著頭歎口氣,回房睡覺去了。

  §第八章 朋友們起來了

  世上被人算計著的,自然是可憐蟲。而算計人的,存著一種不純潔的腦子,精神上就有些不大受用。加之對方若是有點知識的人,多少有些反抗,這反抗臨到頭上,無論什麼角兒,也不會受用的。何德厚存著一具發財的心理,算計自己骨肉,實在不怎麼痛快。遇到秀姐這個外甥女,在不反抗的情形下,常是冷言冷語地回說兩句,卻也對之哭笑不得。一晚的交涉辦完了,秀姐是帶著笑容歎了氣進房去的。

  何德厚沒得說了,只是坐在矮凳子上吸紙煙。頭是微偏著,右手撐住大腿,托了半邊臉。左手兩指夾了紙煙,無精打采的沉思量著,那煙縷縷上升,由面孔旁邊飛過去。不知不覺之間,眼睛受到熏炙,流出了一行被刺激下來的眼淚。何氏道:「舅舅,你還盡想些什麼呢?好在我娘兒兩個,苦也好,樂也好,這八個字都全握在你手掌心裡。你還有什麼發愁的呢?」

  何德厚丟了煙頭,拿起腰帶頭子擦著自己的眼睛角,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娘兒兩個當了我的面,儘管說這些軟話,可是背了我的時候,就要咬著牙罵我千刀萬剮了。」

  何氏道:「你也說得太過分一點。我們也沒有什麼天海冤仇,何至於這樣。」

  何德厚道:「這也不去管他了。好在你們已經說出條件來了,我總當盡力,照著你們的話去辦。將來有一天你做了外老太太了,你開了笑容,我再和你們算賬。」說著,他嗤嗤地一笑。何氏還沒有答言呢,院子外忽然有人叫了一聲何老闆。何德厚道:「呵!是田老闆,十來點鐘了,快收灶了吧?」

  田佗子悄悄走了進來,老遠的張了口,就有一種說話的樣子,看到何氏坐在這裡就把話頓住了。何德厚笑道:「我外甥姑娘和我泡了一壺好茶,我還沒有喝完呢。」

  田佗子道:「我灶上兩個罐子裡水都開著,我和你去加一點水。」說著他拿了桌上的茶壺出去,何德厚就在後面跟了出來。田佗子在院子裡站住等了一等,見何德厚上前來,便低聲道:「你們的盤子,談得怎樣了?剛才童老五在這門口,來回走了好幾回。他那幾個把兄弟在後面跟著,好像有心搗亂,你提防一二。」

  何德厚冷笑道:「這些小混蛋,向來就有些和我搗亂。他們儘管跑來跑去,不要理他。我嫁我的外甥女,幹他們什麼事?要他們鬼鬼祟祟在一旁搗什麼亂?我何德厚在這丹鳳街賣了三十多年的菜,從來不肯受人家的氣,看人家的顏色。他們真要……」

  田佗子一手拉扯住他的衣襟,低聲笑道:「你和我幹叫些什麼?又不是我要和你為難。」

  何德厚道:「你想,我為了這事,已經憋了一肚子的氣。若是再讓這些混蛋氣我一下,我這條老命不會有了。」說著,兩人走上了大街,果見童老五又在這門口,晃了膀子走過去。他後面跟了兩個小夥子,都環抱了手臂在懷裡,走路有點兒歪斜。一個是賣酒釀子的王狗子,一個是賣菜的楊大個子。這兩人和童老五上下年紀。楊大個子更有一把蠻力,無事練把式玩的時候,他拿得動二百四十斤重的石錠。

  何德厚一腳踏出了門,情不自禁地,立刻向後一縮楊大個子正是走在最後一個人,他兩手緊緊抱了在胸前,偏了頭向著這邊,故意放緩了步子,口裡自言自語地道:「發財?哪個不想發財!一個人總也要有點良心,割了人家的肉來賣錢,這種便宜,哪個不會撿?但是這種人,也應當到尿缸邊去照照那尊相,配不配割人家的肉來賣錢呢?道路不平旁人鏟……」說到這裡,人已走遠了,下面說的是些什麼,就沒有聽到。何德厚站在門後邊,等了一會,等人去遠了,這才伸出頭來,向街兩頭張望了一下。

  田佗子本已搶先走回老虎灶去了,這也就伸出頭來,同樣的探望著。看到何德厚悄悄地溜過來,伸了頭在他肩膀邊,低聲道:「你看怎麼樣?童老五這傢伙,不是有心和你搗亂嗎?」

  何德厚道:「怕,我是不怕的。不過他三個小夥子,又有楊大個子那個蠢牛在內,我打不過他。」

  田佗子笑道:「就是打不過他,那才怕他。打得過他,他就該怕你了。你還怕他作什麼呢?」

  何德厚道:「其實我也不怕他。青天白日,朗朗乾坤,他還能夠殺人不成?若說打架,他一天打不死我,我就可以帶了傷到法院裡去告狀。田老闆還坐一會子嗎?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將兩手扶了門,作個要關閉的樣子。田佗子看了,自然不再和他談話。這裡何德厚把門關閉好,又用木柱把門閂頂上了,接著又把手按了一按,方才去睡覺。其實童老五雖十分氣憤,他也不會跑到何家來打他一頓。這時候,丹鳳街上的行人,和街燈一樣零落,淡淡的光,照著空蕩蕩的街道。店鋪都關上了板門,街好像一條木板夾的巷。遠處白鐵壺店,打鐵板的聲嗆嗆嗆,打破了沉寂。三個人悄悄地走著,找了一片小麵館吃面。這是半條街上唯一的亮著燈敝了門的店鋪。三人在屋簷下一張桌上坐了。童老五坐在正中,手敲了桌沿道:「找壺酒來喝喝吧。」

  楊大個子道:「你明天還要特別起早,為什麼今天還要喝酒?」

  童老五皺了眉道:「不知什麼道理,我今天心裡煩悶得很,要喝上兩杯酒,才能夠痛快一下。」

  王狗子坐在他下手,就拍拍他肩膀道:「老弟台,凡事總要沉得住氣,像你這個樣子,那還能做出什麼事來嗎?事情我們正在商量,未見得我們就走不通。說到對手,他也是剛才在商量,也未見得就走得通。就算我們走不通,他倒走得通那也不要緊。你這樣年紀輕輕一個漂亮小夥子,還怕找不到老婆嗎?」

  童老五把臉色一正,因道:「狗子,你這是什麼話?我請你幫忙,決不是為了討老婆。要是你那個說法,我全是點私心。何德厚這老傢伙聽了,更有話可說了。」

  楊大個子向王狗子瞪了一眼,然後向童老五道:「他是向來隨便說話的,你又何必介意?這又說到我和他自己了。我們出面來和何老頭子對壘,為了什麼呢?不就是為了朋友分上這點義氣嗎?我們是這樣,當然你也是這樣。玩笑是玩笑,正事是正事,酒倒不必喝了,你早些回去休息休息要緊。跑這麼一下午,到現在還沒有吃飯,肚子裡一肚子饑火,再喝幾杯酒下去,那不是火上加油嗎?」

  童老五道:「火上加油也好,醉死了也落個痛快。」說著,面店裡夥計,正端上三碗面到桌上來。楊大個子將面碗移到他面前,又扶起桌上的筷子,交到他手上笑道:「吃面吧。吃了面,我們送你回去。」

  童老五道:「你送我回去作什麼?難道我會在半路上尋了死?」

  王狗子笑道:「這可是你自說的,人到了……」

  楊大個子不等他說完,攔著道:「吃面!吃面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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