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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


  正說到這裡,田佗子已經同著梁胖子走回來了。他們聽到秀姐在道論這件事,在院子裡站著,沒有進來。秀姐點點頭道:「二位請進來,我們家裡,並沒有什麼秘密!」

  那兩人見她這樣大馬關刀地說著,在尷尬情形中也就只好笑了一笑走進來。田佗子手上捧了一張借字,向秀姐微欠了一欠腰,笑道:「姑娘看看,這借字寫得怎麼樣?」說著,將借字伸著遞過來。秀姐向後退了兩步,笑著搖了兩搖頭道:「我又不認得字,你給我看什麼?」

  田佗子笑道:「大姑娘客氣,我知道你在家裡老看鼓兒詞。不過也應當念給陳家大嬸子聽聽。」

  於是舉著字條在面前,念道:

  立借約人陳何氏,今借到梁正才先生名下大洋三拾元。言明月息一厘,在三個月內,本息一併歸還。生口無憑,立此借約為據。

  年月日具念完了,他又聲明一句道:「無息不成借約。只好在字上寫了一厘息,三十塊錢作三個月算,到了還債的日子,要不了你一角錢利錢,載上這一筆,總沒有什麼關係。」

  何氏點點頭道,「我懂得懂得!我們常當當的人,利錢是會算的。」

  田佗子道:「那就很好,請你畫上一個押。」說著,把那借字遞了過來。何氏拿了這張字在手,不知道怎樣是好。卻回過臉來向秀姐望著。秀姐笑道:「這發什麼呆呢?梁老闆手上有筆,你接過來畫上一個十字就是。」

  何氏糊裡糊塗地在梁胖子手上接過那支毛筆來,又不知道要在哪裡下手。還是掉過臉來向秀姐望著。秀姐道:「咳!我索性代了你老人家吧。我自己押上一個字,想梁老闆一定也歡迎。」說著,把字條鋪在桌上,在立借約人陳何氏名下畫了一個押,而且還在旁邊注了一行字,陳秀姐代筆。寫得清楚完畢了,兩手捧著,送到梁胖子手上,笑道:「梁老闆你放心,你這筆錢跑不了的。我娘還不了你的錢,你好歹認在我身上。」

  梁胖子望了她笑道:「大姑娘,你不要誤會了我們的意思。」

  秀姐道:「我這話也並不見得說出了格呀。我作代筆人在上面畫了押,你不能拿借字和我辦交涉嗎?」

  梁胖子笑道:「哦!大姑娘是這個意思,但那也不至於。再會!再會!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將借字折疊起來揣到懷裡去。和田佗子看了一眼,笑嘻嘻地走了。秀姐簽過押的那支筆,還放在桌上,田佗子就向前去撿了在手上。秀姐向他勾勾頭笑道:「田老闆,多謝你費神了。作中的人,像你這樣熱心的,真是少有!除了跑路,連畫押的筆,都要你隨身帶著。等我舅舅回來,一定告訴他,深深的和你道謝。」

  田佗子道:「誰讓我們是緊挨著的鄰居呢?這樣近的鄰居家裡有了事,我有個不過問的嗎?」

  秀姐笑道:「說到鄰居,那電不一定呀!有些人就是搭得鄰居不好,弄得不死不活。像田老闆這樣的鄰居,實在可以多多的請教一下。」

  田佗子雖覺她的話帶刺,可是想到所作的事,就表面看來,是沒有什麼可說的,微笑笑著也自走了。何氏聽到女兒這些似恭維非恭維的話,又看看她臉上那一種忿恨的顏色,也就想到這件事的前前後後,好像是事先約好了的一套戲法。姑娘既是作主把借約畫了押了,自己也就無須去再說什麼,只是坐著矮椅子上,背半靠了牆壁,呆呆地想。秀姐卻不理會,抬頭看看天上,自言自語地道:「天氣不早了,該作飯吃了。還有二十多塊錢,可以放心大膽,平平安安過上一個月的好日子。媽,你晚上想吃點什麼菜?」

  何氏望了她道:「你這孩子氣瘋了我,還這樣調皮作什麼?」

  秀姐笑道:「我調什麼皮?這本來是實話。他們拿錢來圈套我們,我們也上了人家的圈套,這好比人落到水裡去了,索性在水裡游泳著,還可以遊過河去。若是在水裡掙扎起來,還想衣服鞋子一點不濕,那怎樣能夠?我們現在快快活活吃一點,也就和落了水的人,索性在水裡游泳一般。」

  何氏道:「孩子,你這樣作,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,你真做到了那一步田地的時候,那就不能怪做娘的不能維護你了。」

  秀姐把臉色向下一沉道:「我要你維護作什麼?我不是維護你,我還不這樣一不作二不休呢。」

  何氏被女兒這樣頂撞了一句,就不再向下說了。秀姐卻像沒有經過什麼事一樣,自自在在地燒火作飯。這樣一來,何氏倒添了一樁心事,晚飯只吃了一碗,就放下筷子了。秀姐雖也吃飯不多,可是態度十分自然,趕快地洗刷了鍋碗,就把茶壺找了出來,用冷水洗了,放在桌上,問道:「媽,記得我們家還有一小包茶葉,放在哪裡?」

  何氏靠了桌子坐在矮凳子上,手撐了頭只是昏昏沉沉地想睡。聽了這話,抬起頭來,皺了眉道:「還喝個什麼茶?」

  秀姐道:「哪是我們喝?我是預備舅舅喝的。我預算著,舅舅該回來了。」

  何氏道:「好幾天沒有回來了,你倒算得那樣准。」

  秀姐倒不去和她計較,笑道:「我出去買茶葉去吧。」

  隨著這話,她走了出去。當她的茶葉還沒有買回來的時候,就聽到何德厚在院子裡先呵喲了一聲。接著道:「我知道,這幾天,家裡一定等我等急了。」

  何氏見他果然是這時候回來,秀姐所猜的情形,那就一點不錯。不覺一股怒火,直透頂門,立刻扭轉身軀,走進房去。可是她還沒有走進臥室門去,那何德厚已走進了外面堂屋門了。

  他笑道:「秀姐娘,老妹子,我這個沒出息的哥哥回來了。」

  何氏見他這樣喊著了,不能再裝馬糊了,只得站住腳回轉身來向他笑道:「舅舅你怎麼記得回來?我和你外甥女,快要討飯了。」

  何德厚道:「我想著,你娘兒兩個,一定會想出一些辦法來的。所以我也沒有托人帶一個口信回來。今天吃過晚飯嗎?」

  何氏還沒有答青,秀姐已經買了一包茶葉進門了。她笑道:「舅舅財喜好哇!在哪裡出門來呢?」

  何德厚本已坐在椅子上了,看到她走進來,便站了起來向她點了一個頭笑道:「外甥姑娘,這兩天把你急壞了,真對不起。」

  秀姐笑道:「真想不到,舅舅和外甥女這樣客氣,其實應該說是我們對不住舅舅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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