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丹鳳街 | 上頁 下頁


  這老婆子見他來勢洶洶,口沫隨了酒氣,向臉上直噴,嚇得不敢抬頭,只有垂了頸脖子做活計。何德厚道:「俗言說,小襟貼肉的,你都不知道嗎?慢說那趙老爺的家眷不在這裡。就是在這裡,只要老爺歡喜了,正太太怎麼樣?只要你的女兒有本領,把老爺抓在手心裡,一腳把正太太踢了開去,萬貫家財,都是你的姑娘的了。你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世界?現在是姨太太掌權的世界。你去打聽打聽,多少把太太丟在家鄉,和姨太太在城裡住公館的?是你的女兒,也是我的外甥女,我能害她嗎?」

  他向老婆子一連串的說著,卻又同過頭來,對那小姑娘望著,問道:「秀姐,我的話,你都聽到了?」

  那秀姐已經把一大堆衣服疊好了,全放在身邊竹床上,兩手放在膝蓋上,只是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十個指頭。何德厚對她說話,她低了頭很久很久不作一聲,卻有兩行眼淚在臉上掛下來,那淚珠兒下雨似的落在懷裡。何德厚道:「噫!這倒奇怪了,難道你還有什麼委屈嗎?那位趙次長今天你是看見過的,也不過是四十挨邊,你覺得他年紀大了嗎?」

  秀姐在腋下掏出一方白手絹,擦了眼圈道:「舅舅養了我十年,也就像我父親一樣。我除嫁個有錢的人,也難報你的大恩。但是我這麼一個窮人家的姑娘,哪裡有那樣一天。唉!這也是我命裡註定的,我還有什麼話說?」說到這裡,她微微地擺了兩擺頭。

  何德厚眼一橫,對她看了很久,兩手叉腰道:「你不要打那糊塗主意,想嫁童老五。他一個窮光蛋罷了,家裡還有老娘,一天不賣力氣,一天就沒有飯吃,你要跟他,靠你現在這樣縫縫補補漿漿洗洗,還不夠幫貼他的呢。你真要嫁他,我是你舅舅,不是你的父母,我也不攔阻你。算我家裡是家飯店,你在我小店裡住了十年,我這老夥計,不敢說是要房飯錢,就是討幾個錢小費,你也不能推辭吧?你去告訴童老五,送我三百塊錢。」

  秀姐不敢多說了,只是垂淚。那老婆子一聽到三百塊錢這個數目,覺得有生以來,也沒有打算發這大一注財,也不能接嘴。何德厚在牆裂口的縫裡,掏出一盒紙煙來,取了一支塞在嘴角裡,站在屋中心,周圍望了一望,瞪著眼道:「怎麼連洋火也找不到一根?」

  秀姐忍著眼淚,立刻站了起來,找了一盒火柴來擦著了一根,緩緩地送到他面前來,替他點著煙。何德厚吸了一口煙,把煙噴出來,望了她道:「並非我作舅舅的強迫你,替你打算,替你娘打算,都只有嫁給這位趙次長是一條大路。我看那位趙次長,是千肯萬肯的了。只要你答應一聲,馬上他就可以先拿出千兒八百的款子來。我們窮得這樣債平了頸,快要讓債淹死的時候,那就有了救星了。」

  老婆子兩手捧著眼鏡,取在手裡,向他望著道:「什麼?立刻可以拿了千兒八百的款子來,沒有這樣容易的事吧?」

  何德厚道:「我們既然把孩子給人做二房,當然也要圖一點什麼,不是有千兒八百的,救了我們的窮,我們又何必走到人家屋簷下去呢?」

  老婆子道:「舅舅回來就和秀姐生著氣,我們只知道你和孩子說人家,究竟說的是怎樣的人家?人家有些什麼話?你一個字沒提。」

  何德厚坐在竹床上,背靠了牆,吸著煙閑閑地向這母女兩人望著,據這老婆子所說,顯然是有了千兒八百的錢,就沒有問題的。因道:「我和你們說,我怎樣和你們說呢?只要我有點和你們商量的意思,你們就把臉子板起來了!」

  老婆子道:「舅舅,你這話可是冤枉著人。譬如你今天要秀姐到許家去相親,沒有讓你為一點難,秀姐就跟你去了。若是別個有脾氣的孩子,這事就不容易辦到。」

  何德厚道:「好,只要你們曉得要錢,曉得我們混不下去了,那就有辦法。我送了秀姐回來,還沒有和許家人說句話,我再去一趟,問問消息。」

  他說著,站起身來拍拍灰,對她母女望望,作出那大模大樣,不可侵犯的樣子。接著又咳嗽了兩聲,才道:「你們自己作晚飯吃吧,不必等我了。」

  於是把兩手挽在背後,緩緩地走了出去。這裡母女兩人,始終是默然地望了他走去。秀姐坐在矮椅子上,把頭低著,很久很久,突然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然而哭出來之後,她又怕這聲音,讓鄰居聽去了,兩手捧了一塊手絹,將自己的嘴捂住。老婆子先還怔怔地望著女兒,後來兩行眼淚,自己奔了出來,只是在臉上滾落。她抬頭就看到院子外的大街,又不敢張了口哭,只有勉強忍住了來哽咽著。

  秀姐嗚咽了一陣子,然後擦著眼淚道:「娘,你也不用傷心。我是舅舅養大的,舅舅為我們娘兒兩個背過債,受了累,那也是實情。現在舅舅年紀大了,賣不動力氣,我們也應當報他的恩。」

  她娘道:「你說報他的恩,我也沒有敢忘記這件事。不過報恩是報恩,我也不能叫你賣了骨頭來報他恩。雖說這個姓趙的家眷不在這裡,那是眼面前的事,將來日子長呢,知道人家會怎樣對付你?」

  秀姐低著頭又沒話說,過了很久歎了一口氣。秀姐娘何氏,坐在那裡,把胸脯一挺,臉上有一種興奮的樣子,便道:「你不要難過,老娘在一天,就要顧你一天。你舅舅不許我們在這裡住,我們就出去討飯去!至於說到吃了他十年的飯,我們也不白吃他的,和他做了十年的事呢。若是他不喝酒,不賭錢,靠我們娘兒兩個二十個指頭也可以養活得了他。」

  秀姐道:「只要他不賭錢,就是他要喝兩杯酒,我還是供給得了。」

  她娘還要發揮什麼意見時,卻有人在院子裡叫道:「何老闆在家嗎?」

  向外看時,就是這街上放印子錢的梁胖子。身穿一件青綢短夾襖,肚子頂起來,頂得對襟紐扣,都開了縫。粗眉大眼的,臉腮上沉落下來兩塊肉,不用他開口,就覺得他有三分氣焰逼人。秀姐先知道這是一件難於應付的事情,就迎出門來,笑著點頭道:「哦,梁老闆來了,請到裡面來坐。」

  梁胖子冷笑道:「不用提,你舅舅又溜之大吉了吧?今天是第三天,他沒有交錢。他也不打聽打聽,我梁胖子沒有三彎刀砍,也不敢在丹風街上放印子錢。哪個要借我的錢,想抹我的帳,那我白刀子進去,紅刀子出來。」

  他說話的時候,兩手互相搓著拳頭。秀姐陪笑道:「梁老闆太畜重了。我舅舅這兩天生意不好,身上沒有錢,大概也是真情。不過說他有意躲梁老闆的債,那也不敢。這幾天他有點私事沾身,忙得不落家。」

  梁胖子橫了眼道:「私事沾身?哪個又辦著公事呢?大家不都是整日忙吃飯穿衣的私事嗎?和我做來往帳的,大大小小,每天總也有五十個人,哪個又不是私事沾身的?若都是借了這四個字為題,和我躲個將軍不見面,我還能混嗎?」

  秀姐被他數說著不敢作聲,閃到門一邊站著。何氏就迎上前來子,也陪笑道:「梁老闆,你請到屋子裡來坐會子吧,不久他就會回來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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