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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一回 藥石難醫積勞心上病 淵泉有自夙慧佛邊緣(3)


  一會兒,茶房托了一託盤小碟子來,裡面全是冷食。他見吳碧波和何劍塵挑了幾樣冷葷放到盤子裡之外,又另外要了些小紅蘿蔔去,碟子裡小紅蘿蔔就只幾個,吳何二人都愛吃,竟是包辦了。臨到他面前,素的除了幾碟醬菜之外,便是一碟生白菜葉。他見人家並沒有吃醬菜,又以為素菜是不能不要的,於是叉了一大叉白菜葉在盤子裡。何劍塵笑道:「梁先生也喜歡吃生菜?」

  梁子誠道:「是的。」

  他也沒加醬油和別的什麼,將叉子向白菜上戳了一陣,菜葉貼在盤底上,老不上叉。就把刀一夾,向刀尖上一送,這一下子,倒不算少,便很快的送進嘴去。嘴裡一咀嚼,不但清淡無味,還有一種生菜氣觸人。吐是不便吐的,只得勉強咽下去了。所幸盤子裡還有冷葷,趕快吃了兩片灌腸,才覺得有些味。第二下子,是紅柿牛尾湯,他看見通紅的一盤子湯汁,熱氣騰騰,有些牛肉擅味。自己向來不吃牛肉的,這不知道是牛肉不是牛肉,只好用勺子舀著喝了。這一分湯喝下去,倒不怎樣,第二盤菜,卻是罐頭沙丁魚。何吳二人,都換了別的什麼,梁子誠卻是原來的。

  茶房將一盤沙丁魚放在他面前,他看見是大半條魚,旁邊有些生菜葉。生菜是領教了,這魚是圓滾滾的一節,料想還不會錯,舉起刀叉,就叉了一塊,送到嘴裡去,咀嚼以後,既覺得腥氣難聞,又是十分油膩,而且很淡。這一塊叉得太太了,簡直難於下嚥。勉強吞了下去,再要繼續的吃,實在不能夠。不繼續吃下去,又覺原物端了回去一,怪難為情的。

  正躊躇著,吳碧波可看出來了。笑道:「怎麼?這沙丁魚,你忘了換嗎?這個東西,除非吃魚腥有訓練的人,不然是吃不下去。我就最怕這個。你大概以為是炸桂魚,所以沒換。我勸你不要吃罷,吃著下去,膩人得很。」

  梁子誠道:「我倒是不怕腥。但是這口味不大好,我也不要吃了。」

  說到這裡,吳何都向平臺外點頭,梁子誠卻也認得是何吳的朋友,楊杏園來了。梁子誠站了起來,連忙讓坐,說道:「好極好極,平常請不到的,大家在一處談談。」

  於是就叫茶房遞菜牌子給楊杏園。楊杏園搖手道:「請不必客氣,這幾天不大舒服,平常只吃一點湯飯和稀飯,葷菜也不愛沾,西餐更罷了。」

  吳碧波讓他坐下,笑道:「我是半主半客,我作主,請你吃一份布了如何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怕那種怪甜味。來一份檸檬冰淇淋罷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什麼?西餐不能吃,倒能吃冰淇淋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涼東西我是一概怕沾,就是不嫌這個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這裡的冰淇淋,大概是熟水做的,吃了不得事,就讓他來一份罷。」

  梁子誠道:「就是不吃飯,也可以吃些點心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向來是不會客氣,倒不論生熟朋友,在吃上我不肯吃虧。」

  梁子談笑道:「既然如此,我就不敢勉強了。」

  在這一陣周旋,梁子誠已讓茶房把沙丁魚端去,這倒減輕了一層負擔。他們吃大菜,楊杏園陪著慢慢吃冰淇淋。梁子誠道:「楊先生身上有貴恙吧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是的。可也說不出來是什麼病,就是覺得心頭象火燒一般。一個人好好的會發生煩惱,在表面上看,是一點病也沒有。」

  梁子誠道:「請大夫瞧了沒有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那未免太嬌嫩了,這一點小病,何必去診治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不然。小病不治,大病之由。況且你這病,好象潛伏在心裡,你還是請大夫瞧一瞧的好。就是病不要緊,檢查檢查身體,也是好的。」

  梁子誠道:「不知道楊先生是相信中醫還是相信西醫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中醫的藥是不假,就是治法不對。我以為西醫是根據科學治病,總比較穩當一點。」

  梁子誠道:「若是楊先生相信西醫,我倒可以介紹一個人。這人既然懂中醫,又在日本醫科大學畢業,用西藥治中國人的病,極是對症。他叫陳永年,自己私立了一個醫院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不必介紹了,他自己有個很好的朋友,是位西醫,何必再去求別人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不是說劉大夫嗎?他也說了,對於我這病很疑惑,怕要成肺病。主張我靜養。我不相信他這話,倒要另請一個人診察診察呢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既然如此,你就到這位陳大夫那裡去看看得了,若果是肺病,只要吐些痰,讓大夫去化驗化驗,總看得出來一點。」

  楊杏園一皺眉道:「我情願害別的什麼重病,睡個十天半月,我卻不願意害癆病,不死不活,拖著很長的日子,而且害這種病,總是自己不衛生所致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那倒不儘然,凡是憂思過度,或積勞過度的人,也容易害這種病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果然如此,我就難免了。」

  梁子誠笑道:「楊先生若是為了第一個問題,怕要生病,我倒有一個法子,可以來治。這叫做心病還要心藥醫。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你以為他是害相思病嗎?」

  梁子誠正用刀在那裡切盤子裡的烤野鴨,手上連忙將刀舉起來。擺了幾擺,笑道:「不是不是。」

  說這話時,臉都紅了。楊杏園笑道:「不要緊的,我們在一處,不開玩笑,心裡是不會舒服的。我果然如梁先生所說,心裡好象有一種什麼事放不下去,每每一個人會發起牢騷來。」

  梁子誠道:「我說句冒失話,這是失意的青年人,同有的毛病。若要治這個病,又有四個極腐敗的字,乃是清心寡欲。這欲字並不一定指著淫欲之欲,一切嗜好,都可以包括在內。一個人要做到清心寡欲,那是不容易的事。但是第一步,就要看佛書。兄弟于佛學倒也有些研究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裡,吳碧波卻把腳在桌底下輕輕的敲楊杏園的腿,臉上略略有點笑容。楊杏園以為他是生朋友,還是很注意的聽。梁子誠不明就裡,見楊杏園聽了入神的樣子,卻笑說道:「楊先生不嫌這是迷信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佛學也是世界上一種偉大的哲學,並不是說研究佛學的,就是婆婆媽媽似的,要逢廟燒香,見佛磕頭。不過看了佛家的書,減除嗜欲,發現人的本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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