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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一回 藥石難醫積勞心上病 淵泉有自夙慧佛邊緣(2)


  何劍塵說:「我們給他弄一筆財喜,就白盡義務嗎?我們這已經是萬分客氣了。聽說介紹請褒揚的,還有對半分賬的呢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做官的人,做到了這種樣子,那也沒有意思。要是我,我早就改行了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太太們只會說便宜話的。改行誰不知道,沒有本領,怎麼去改行呢?」

  說時,乳媽正抱了小貝貝來了,何劍塵接著抱了。笑道:「將來你作官不作官?」

  小貝貝舞著兩隻手,只是傻笑。何劍塵笑道:「你這孩子倒不怕吃苦,願做災官。」

  於是把兩隻手將小貝貝舉著,逗他說笑。一眼看見他胸前懸著一塊玉,用豆綠絲線打了絡子,掛在脖子上。何劍塵道:「嗐!你真有閒工夫,這一塊玉,你還打一個絡子給他掛上呢?你不知道這是杏園給我們開玩笑的嗎?他照著《紅樓夢》上所說賈寶玉那塊玉的樣子,讓玉器店裡給洗磨出來,分明說我們的孩子是賈寶玉。我是存了這個心願,等他娶了夫人,頭一胎就添個女孩子,我馬上照著薛寶釵的鎖樣,打二把金鎖送他。這個時候,讓小貝貝帶玉去,我看他怎麼辦?」

  何太太笑道:「你那種笨主意,等到哪一年才實行呢?況且杏園娶了太太,不見得頭一胎就是小姐,你這條計,不是白想了嗎?我現在這個玩笑,就給他開得很大了。昨天我把硬紙剪了一個樣子,請史小姐打了絡子,我只說給小孩子絡一塊寶石。她毫不思索,就答應了。她是一個快性人,說辦就辦,昨晚上就做好,她剛才就讓校役送來了。我想這玉是楊先生的,絡子是史小姐做的,把他兩人的東西,併攏在一處,讓他明日來看見了,那才有趣呢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這個卻使不得。杏園正避諱這一件事,你這樣給他糾纏上去,仔細他為這一點小事惱羞成怒。開玩笑看什麼時候,這個日子,哪能和他們說這種笑話呢?」

  何太太笑道:「你倒看得鄭重其事,我不掛就是了。提到楊先生,我倒記起一件事。聽他前幾天舊病復發了,現在好了沒有?」

  何劍塵道:「這幾天,他還照常到報館去的。他沒有什麼痛苦的樣子,也不知道他的病怎樣。據他說,十八歲的時候,就吐過一回血,後來好了。到北京來過一回,不大重。這兩年來,他境遇還不十分壞,身體強壯得多,更不會生肺病。不知道近來怎麼一回事,他常說有些頭昏腦暈。我看不是傳染的肺病,莫是用心過度罷。這倒不要緊,讓他休息兩天就是了。我因為他照常到報館去,所以沒有留心。報館裡不便說心事,今天我讓他到公園裡去談談,看他究竟怎麼樣?」

  何太太道:「你們有人請吃飯,叫他去白望著嗎?」

  何劍塵道:「杏園為人,就是這樣容易交朋友,他絕對不拘形跡的。我告訴他,讓他吃了飯去得了。」

  何劍塵說畢,就用電話通知報館聽差,就是楊先生來了,請他打一個電話來,我有事和他說。聽差答應了,到了下午四點鐘,楊杏園到了報館,就給何劍塵通電話。何劍塵將用意告訴了他,問他可到。楊杏園道:「正想走走公園。」

  便答應了來。

  到了下午七點鐘,何劍塵到來今雨軒去,外面平臺的天棚下,已經坐滿了人。吳碧波梁子誠在靠欄杆的一個座兒坐了。吳碧波站立起來,在椅子上拿了草帽,向空中一招。何劍塵見了,老遠的點了點頭,走到一處。梁子誠一面拱手,一面站立起笑道:「諸事都費神幫忙,非常感激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這也無所謂,不過碧波對我說了,我是落得作一個人情。」

  梁子誠早就遞了一根煙捲過來,又問是喝汽水,還是喝茶。何劍塵坐下說道:「我們免除客套,一切隨便,我想什麼就要什麼。」

  梁子誠道:「那我就不客氣了。何先生現在恭喜還在哪個衙門?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我就是幹新聞事業,此外沒有兼差。從前倒也混過幾個掛名的事,如今辦事人員,都拿不到薪水,何況掛名的,所以我索性不想這種橫財。」

  梁子誠道:「當然是財政部或者交通部了。」

  何劍塵微笑點了點頭。梁子誠道:「他們都不錯呀。從前交通部路政司長是敝親,兄弟倒也兼了一點事。別的什麼罷了,就是應酬大一點。那邊陳次長是個大手。」

  說著,把大拇指伸了一伸,笑道:「每日非打牌逛胡同不樂的。為了公事,他也常傳兄弟去談話,待僚屬卻很和氣。有一次,他打牌湊不齊角兒,一定要我算一個。我沒法子推諉,四圈牌幾乎輸了一個大窟窿,以後我們就很認識了。他現在南邊很得意,我打算去找他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他是在南邊很得意,不過去找他的人也很多吧?」

  梁子誠道:「正是這樣。」

  說到這裡,將眉毛一皺,又道:「可是北京這地方,山窮水盡,也實沒有法子維持下去。今年翻過年來,半年多了,只發過一次薪。那還罷了,衙門裡的辦公費,也是窮得不可言狀。這兩個多月以來,部裡的茶水,都是茶房代墊。他們不但領不到工錢,而且還要湊出錢來買煤球燒爐子,買茶葉徹茶,本也就很為難了。自從前天起,他們約著大罷工,不發薪不沏茶,也不打手巾把。我事先又不知道,那天坐了半天,連喊幾聲都不見一個答應。我們部裡的茶房,這兩個月來,本來就成了茶房大爺,不來也就算了。拿起茶壺,斟了一杯茶,卻是一半杯開水。我剛說了一句混蛋,屋子裡的一個同事,連連搖手說;『你就算了罷,這一壺開水還是大廚房里弄來的,已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。你還想喝茶嗎?』我一問,這才知道是茶房罷工了。這兩天以來,衙門裡地也沒人掃,公事桌也沒人收拾,糟得不象個樣子,至於茶水二字,更是不必提了。」

  梁子城越談越有勁,說得忘其所以。吳碧波笑著輕輕的說道:「不要哭窮了,這裡人多,讓人聽見,成什麼意思?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這事很有趣,大家也是樂於聽的。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別告訴他了,他這是採訪新聞呢。」

  梁子誠道:「我正也是希望報上登出來,看政府裡那些闊老,天天大吃大喝大逛,見了報上登著這段消息,慚愧不慚愧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這也不算怎樣窮。窮得不能開門的機關,還有的是呢。」

  梁子誠聽了他這話,接上又要說。吳碧波笑道:「我肚子是餓了,我們一面吃一面說罷。」

  對茶房招了一招手,叫他拿了菜牌子過來,大家看了,隨便換了一兩樣菜。梁子誠是個守舊的人,用起刀叉來,就覺得不大合適,所以不很大吃大菜。這會子別人換菜,他不知道哪樣好,哪樣不好,將牌子看了一看,就交給茶房道:「好罷,就是它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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