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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七回 頰有遺芳半宵增酒渴 言無餘隱三字失佳期(3)


  周美芳一笑,兩個酒渦,又是一動,便道:「得,再喝個半杯,這就來飯。你看怎樣?」

  楊杏園道:「若只是半杯,那還勉強。」

  說著,將杯子伸出去接酒,不料周美芳趁著這個機會,把酒壺對著楊杏園的杯子,拼命一傾。楊杏園笑著把酒杯向懷裡一藏。酒杯子裡酒一蕩漾,溢了出來,便把胸面前的衣服,潑濕了一塊。周美芳笑著身子向回一縮,說道:「我這人不知怎麼辦的,斟酒也不會。」

  說著,便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絹,走了過來,俯著身軀,給他揩胸前的酒痕。楊杏園接住手絹,自己拂幾拂。周美芳連說對不住。楊杏園笑道:「這對不住,是南方人老說的話,周老闆怎麼也學會了。」

  周美芳笑道:「這也是聽來的。說的不對嗎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極對。但是你這樣客氣,還要說對不住,那也太難了。」說著,可就把酒杯子送到旁邊桌上去。

  趙文秀笑著對周美芳道:「你就別敬酒罷!你再要敬酒,楊先生非逃席不可了。」

  周美芳回頭一看楊杏園,果然面上紅紅的,大有醉意,也就不再勸酒了。楊杏園向來不肯努力喝酒,也就沒有醉過。這種黃酒,進口並不覺得厲害,不料喝下去一會兒,酒在肚裡發作起來,便覺頭腦有些昏沉沉的。平常很愛吃的菜,這時吃起來,卻又是一種口味。勉強要了半碗涼稀飯喝了,心裡才覺舒服一點。於是便悄悄的掏出一張五元鈔票,交給夥計,叫他去算賬。一會兒夥計將賬單和找的錢一路送來。楊杏園笑道:「賬已會過,我們不讓了。」

  周美芳一見,笑著只說使不得,但是錢已交櫃,也就只好算了,笑道:「得,過一天再請罷。」

  那趙文秀倒是很老實,將上的菜湯,陸陸續續,舀著向飯碗一淘,更把湯計將飯一拌,唏哩呼嚕,連菜夾飯,自吃他的。

  楊杏園總覺心裡有些亂,生怕鬧起酒來,在人當面吐了,很不象樣子,因此和周美芳敷衍了兩句,便告辭先回家。回到家裡趕緊叫聽差泡一壺濃茶來。一面喝茶,一面出神。想到周美芳人很清秀,淪落到以色相示人,還要用酒食來聯絡人,可見世人吃飯之難。但是這樣殷勤招待,也就難得了。想著,一直把一壺茶喝完,還是口渴。這個時候,酒意兀自濃厚。楊杏園便點了一支安息香,插在鋼爐裡,坐住定了一定神,看見桌上橫著一支自來水筆。因為筆頭沒有套起來,偶然將筆拈起,就拿桌上練習英文的橫格厚紙,用筆寫著玩。也不知道頃刻之間,怎樣會記起兩句唐詩,便寫道:「當時我醉美人家,美人顏色嬌如花。今日美人……」

  寫到這裡,又記不起來了,把紙一推,把筆套起,站立起來,伸了一個懶腰,不覺大有睡意。因招呼聽差,有了開水,把茶還沏上,便拿了一本書,坐在沙發椅上看書,再等茶喝。先看半頁書,還能瞭解書上的話,看過半頁以後,就不知道書上說些什麼,漸漸的連坐在這兒幹什麼的,都也忘了。及至睜眼一看,屋子裡電燈,光爛奪目,窗戶裡吹進晚風來,撲在人身上,有點涼陰陰地。除了窗子外牆腳下,有幾個小蟲,嘰嘰喳喳叫著外,其餘並沒有一點聲音。

  向窗子外看時,天黑如漆,只能看見對面一點屋脊影子,暗沉沉的。原來夜色已深,人全睡了。坐著靜靜一想,我怎樣會靠在這裡睡著了。就在這個時候,微微的有一陣酒氣,夾著花香,在若有若無之間,隱約可聞。想道:「我真是醉了。怎樣睡了這久,還是有這種酒的幻象?」

  於是靜靜的注意了半天,看這花香酒氣究竟是從哪裡來的?聞了一會兒,忽然大笑起來。原來酒氣,不是由哪裡來的,正是自己口裡呼出來的氣。自己靜靜的在這兒坐著,就會聞到這種氣味。心想這正是所謂芳留齒頰間了。這一場酒東,雖然是自己出了錢,可是周美芳的厚意,也覺可感。坐著想了一會,因為喉嚨裡依然十分乾燥,又把一溫水壺開水,全倒出來,傾在茶壺裡,正要找杯茶喝,只見桌上一張白紙,蓋了一樣東西,紙上寫著有一行字道:

  「何事痛快,使兄爛醉如泥。來時好夢正酣,不敢驚動。特買黃柑一盤,置兄案上,以備不時之需。月斜風定,城上三更,斷夢初回,餘醒何在,揭紙乍睹此物,得毋驚喜互半乎?一笑。劍塵、碧波同白。」

  楊杏園看那茶盤子裡,果然陳列著八個黃柑。而且自己那把裁紙刀,也擦得乾淨雪白,放在一邊。他正在口渴,又想吃涼物之際,遇到這種東西,極是合意,用刀子切著黃柑,一口氣就吃了三個。吃到四個頭上,才覺口渴好一點了。吃了一頓黃柑,方才上床展被而睡。

  到了次日醒來的時候,已是上午十一點鐘了。披衣起床,只見桌上放著一封信,還有張相片。看那信是史科蓮的筆跡。拆開看時,只寥寥幾句話,說是冬青姊有兩張全家影片存在敝處,囑將其一,交與先生,以便與貴處所留李伯母相片,一併寄交青姊,收到此片,請回一信,以免懸念。此處並沒有提到別的什麼。楊杏園也明知雙方有一層締姻的關係,蹤跡已疏,她當然不好在信上說什麼了。

  當時楊杏園毫不躊躇,順便就把桌上的英文格子紙,寫了一封回信,不過是說相片業已收到,那反面,自己曾在昨晚上寫了幾個字,卻沒有留意,匆匆的便封好,讓人拿去寄了。昨日既玩了半天,今日又起來得遲了。這工作自然緊擠到一處,就要忙起來。因此房門也不曾出,極力的做稿編稿,到了下午六點鐘,把各事才算辦理完畢。五六個鐘頭,不曾停筆,這人也就十分疲倦,便在外屋子裡沙發上,半坐半躺的靠著。直靜坐了半個鐘頭,也不曾動一下。忽聽外面院子裡有人說道:「怎麼這樣靜悄悄的,傷了酒嗎?又病了?」

  又一個道:「非關病酒,不是悲秋。」

  聽那聲音,先一個是何劍塵,後一個是吳碧波。楊杏園便假裝睡熟,且不理他,他二人進來,一直就奔裡屋。何劍生道:「怎麼沒有人?」

  吳碧波道:「雖去不遠,你不看見桌上的稿子,堆著沒理,墨盒子也沒蓋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我們給他開個玩笑,把這稿子收起來。回頭他回來了,你看他找罷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最妙是把稿子收起來,另外弄幾張紙燒了灰,放在地板上,就說把……」

  說到一個把字,只見楊杏園正睡在外面屋子裡,笑道:「我們還打壞主意呢。主意還沒有想好,人家全知道了。你瞧,他不睡在外面。」

  楊杏園依然不理,只是裝睡,何吳卻都走了過來,連連叫道:「醒一醒,來了客了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看這樣子,伯叫不醒,大概他太辛苦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著站起來道:「不要白心痛我了,還打算要下毒手燒我的稿子呢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我的主意,只是收起你的稿子就算了,還沒有要燒紙來嚇你。這個毒主意是碧波出的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他太快活了,我們應當要嚇他一嚇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什麼事太快活了。覺是人人有得睡的,這也算快活嗎?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當時我醉美人家,美人顏色嬌如花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呵喲,就是為這個嗎?不錯,仿佛昨天晚上把這十四個字,寫在什麼地方來著,你怎麼看見了?」

  吳碧波道:「你吃了我們留下的蜜柑沒有?」

  楊杏園道:「吃了,謝謝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我們就為了你那十四個字,才買蜜柑給你吃的。今天我們要來問問你,你醉的是哪一個人家?好漢就不要撒謊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是很公開的事,我為什麼撒謊?」

  因就把昨天下午聽戲,以及周美芳請吃飯,自己會東的話全說一遍。何劍塵道:「幸而是你會的東,要是她會東,你又夠麻煩的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為什麼?」

  何劍塵道:「吃了人家的口軟,拿了人家的手軟,這是兩句老話,你有什麼不明白的?周美芳和你有什麼大交情,怎能一見面就請你吃飯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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