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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五回 辛苦補情天移星替月 殷勤余恨史拊掌焚琴(4)


  理髮匠笑道:「您別著急,這個很容易辦的。您坐下來,給您剃掉就是了。」

  於是甄大覺重新坐下,這才把鬍子剃了。理髮匠笑道:「您這一剃鬍子,真要年輕十歲。我們這裡,有美國搓臉藥粉,給您搓一搓臉,好不好?這藥粉真好,只要搓上幾回,臉上的斑點小疙瘩兒,全可以去掉。您要是常搓,真會者轉少,你別提多麼好了。」

  甄大覺聽他一說,心裡又歡喜了,抬頭一看那價目表,搓臉一次三毛,那也有限得很,便搓了一回臉。於是頭上是油香,臉上是粉香,一身香氣撲撲的,直向餐霞家裡來。兩人一見之下,都不覺一笑。甄大覺笑道:「你還認得我嗎?」

  餐霞一撇嘴道:「就憑這一剃鬍子,我就不認得你嗎?就是臉上重換一層皮,我也認得你。」

  甄大覺以為她總會說兩句好聽的話,不料自己一問,倒反惹出她一句罵人的話。大為掃興之下,停了一停,便拉著餐霞坐在一張長榻上,說道:「我看你現在的態度,很不以我為然了。」

  餐霞道:「那是你自己多疑了。現在我是這樣子,從前我也是這樣子。」

  甄大覺道:「那我也不管了。乾脆,你答應我一句話。起先你嫌我有姨太太,我就把姨太太休了。其次你要我剃鬍子,我又把鬍子剃了。事到如今,你究竟怎麼樣呢?」

  餐霞道:「你這話問得好不明白,什麼事究竟怎麼樣?」

  甄大覺笑道:「你何嘗不知道,存心難我罷了。我就說出來,那也不要什麼緊,就是你能不能和我結婚?」

  餐霞道:「哼!我和你結婚?」

  說著就把嘴又一撇。甄大覺見這樣情形,未免難堪。便道:「怎麼樣?我不配和你結婚嗎?」

  餐霞道:「並不是配不配的話。你想,你多大年紀?我多大年紀?我一個剛到二十歲的女子,倒要嫁你這年將半百的人,人家看見,能說相稱嗎?你這樣不自量的心事,少要妄想罷。」

  甄大覺道:「餐霞,你不嫁我不要緊,你不要用這樣的重話來攻擊我,我們雖不必有什麼結合,舊日的感情,總是有的。」

  餐霞道:「有什麼感情!不過你花了幾個錢,賃了我去取樂罷了。」

  甄大覺花了許多錢,又費了許多心血,自以為可與餐霞合作。不料到了現在,事情大白,她竟沒有一絲一毫的心事留在自己頭上。而且她詞鋒犀利,教人一句話也回答不出。當時也只得冷笑了兩聲,就回去了。一到家裡,一看自己兩個女孩子,一個只有七歲,一個只有五歲,沒有人照應,很是可憐,大悔自己孟浪,不該和姨太太離婚。他知道姨太太離婚以後,是到天津去找一個親戚去了,便寫了一封自己後悔的信,加快寄到天津去。

  那姨太太也是中年以上的人了,離了甄大覺也不容易嫁人。甄大覺既然後悔,她就不必追究。接了信,第二天就回來了。到底因為離了一次婚,二人之間,添了許多的猜忌,無知識的婦人家,心腸又是窄狹的,對甄大覺常常就有點冷譏熱諷。最難受的兩句話,就是:「你不要我嗎?人家也不要你哩!如今你才明白我不錯呀,我若是個男子,丟了女人,再弄不到一個,寧可做一生的寡漢,我也不把丟了的再弄回來。」

  甄大覺先聽了這話,以為姨太太是要出一口氣,且自由她。

  這個時候,餐霞還在春明舞臺,逐日唱戲。和她同台演戲的,有一個程再春,戲雖不十分好,長的倒還不錯。程再春是由天津來的角色,卻很希望人捧。甄大覺因餐霞的關係,曾和程再春見過幾面,現在在家裡不免受姨太太的氣,就改變方針,到戲園子裡來捧程再春。一來自己消遣消遣,二來故意做給餐霞看,好讓她生氣。那蔣餐霞看見他這種樣子,知道他居心要來掃面子的,更加恨他一層。

  有一天,餐霞和她母親由外面進戲園子來,恰好頂著遇見了他。蔣奶奶究竟抹不開面子,依舊上前招呼。餐霞就不然,只當沒有看見,把頭偏到一邊。甄大覺鼻子裡,接連呼呼的哼了幾聲,也就冷笑著走了。這天湊巧餐霞演雙出,一出是《坐樓殺惜》,一出是《彩樓配》,聽戲的人,個個滿意,就拚命的叫好。她在《坐樓殺惜》的這齣戲,把閻婆惜罵宋江的話,故意改變些詞句,暗罵台下的甄大覺。甄大覺面紅耳赤,一肚子牢騷,走了回去。

  偏是那姨太太又犯了前病,只管說甄大覺無良心無用。甄大覺道:「我雖要不到別人,你這種人,我還要不到嗎?你要走,只管走,我不留你。我這才明白最毒婦人心那一句話。」

  姨太太知道他又在捧程再春,認為這人是無合作誠意的,聽了甄大覺又叫她走,她第二句話也不說,收拾了東西,立刻就預備走。甄大覺道:「我對你說,我一兩天內,就要離開北京了。我這要去四海飄流,我不能帶這兩個女孩子,你帶了去罷。」

  姨太太道:「你不要,我才管不著呢。孩子跟你姓跟我姓呢?憑什麼我要帶了去。」

  她也不和甄大覺多說,叫聽差雇了車子,拉著行李,就上東車站去。那兩個女孩子,正在門口買糖葫蘆吃,見母親坐上車子,連問媽上哪裡去。姨太太先是硬著心走,這時兩個小孩子追上來問,倒覺有些不便。便用手絹擦了一擦眼睛,說道:「好乖兒,你在家裡等著罷,我打牌去。打牌贏了錢,我買吃的回來給你。」

  兩個孩子都站在車子邊,手扶車把。大的女孩子道:「媽,你可別冤我,我望著你的吃的呢。」

  姨太太道:「好罷,你等著罷。」

  說畢,正用手去撫摸這孩子頭上的頭髮,猛抬頭,只見甄大覺出來了。她見了甄大覺就有氣,也不顧小孩子了,踏著車鈴叮噹叮噹的響,催車夫快走。車夫一聽鈴聲,拉了就跑。兩個女孩子,眼見母親坐車去了,不帶她們去,都哇哇的一聲哭了。小的在門口,把手揉著眼睛哭。大的張著兩隻手,口裡直喊媽呀,媽媽呀。但是車子跑得快,一轉眼就不見了。

  甄大覺一隻手牽一個,把她們牽了進去。當晚氣得在家裡睡了,哪兒也不去。自己仔細想想,天下的婦女,簡直沒有一個靠得住的。我見這個鍾情,見那個鍾情,真是一個傻瓜。由此看來,世界上的人,都是人哄人,決不能誰有真心待誰。我不必在外混了,回家去罷。不過這裡到雲南,路太遠,這兩個小孩子,沒有一些象我,我就很疑心。而今看她母親這一番情形,並無意於我,這女孩子未必是我的吧?她母親都不要她,我還要她作什麼?

  甄大覺這樣一想,倒覺得無掛無礙,無往不可。抬頭一看,只見牆上掛著一柄胡琴,一柄月琴。這兩柄琴,正是甄大覺和餐霞女士要好的時候,一彈一唱,取樂的東西。現在自己是雙倍失戀的人,看了這種樂器,越是憤火中燒。自己一氣,按捺不住,就把兩栖琴一塊取了來,拿到院子裡去,在地下一頓亂砸。砸壞了還不休手,找了一些煤油,倒在上面,擦了取燈,將它點著,自己卻拍著手笑道:「痛快痛快,我腦筋裡不留一點痕跡了。我對於琴是這樣,對於人也是這樣。我要下一個絕情,全不要了。」

  一個人自言自語,又鼓掌笑了一陣。到了次日,將老媽子散了。叫了聽差和包車夫來,當面告訴他們,可以把這屋裡的東西全拍賣了,賣了的錢,兩個人可以去分著用。這兩個女孩子,大的讓聽差帶了去,小的讓車夫帶了去。聽差和車夫聽了這話,先是不肯答應。甄大覺說讓他們先帶去,養幾個月。自己現在要到雲南去,不能帶孩子。幾個月之後,也許再到北京來,那時送回來就是了。聽差和車夫貪著他家東西,可以拍賣幾百塊錢,也就勉強答應了。

  甄大覺見諸事均已料理清楚,自己帶著兩百塊錢川資,逍遙自在的出京去了。這時只可憐那兩個小女孩子,父母都拋了,卻改叫傭人做爸爸。那車夫帶著個五歲的孩子,心想餐霞或者會可憐她,又可以弄幾個錢,便帶她到蔣家來。誰知餐霞一見,更說了令人難堪的話,連車夫都哭了。要知餐霞說的什麼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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