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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二回 漂泊為聰明花嫌解語 繁華成幻夢詩托無題(2)


  阿姨笑著去了,有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,送了果碟到桌上來,她將果碟放在桌上,兩隻眼睛,由頭上至腳下,卻把楊杏園看了一個夠。楊杏園看她穿了一身綠格子布衣服,倒也乾淨。圓圓的臉兒,薄薄的敷了一層撲粉,例顯得兩隻眼珠,分外的黑。楊杏園見她望著,便笑問道:「你認識我嗎?」

  小姑娘低頭咬著嘴唇一笑,說道:「我在報上老看見你的名字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你也會看報嗎?」

  她道:「認識幾個字,不能全認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據你這樣說,一定很好的了,你叫什麼名字?」

  她笑了一笑,不肯說。楊杏園對拈花道:「這大概是令妹了,怎樣不肯把名字告訴我。」

  拈花笑道:「她對生人,是瞎謅一個名字的,真名字,可是叫小妹妹。她對楊先生不肯說假名字,又不好意思說真名字,所以只好不作聲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有其姊必有其妹,這小妹妹,又玲瓏,又溫柔,很可愛呢。」

  拈花笑道:「一個糊塗孩子,不要太誇獎了。」

  楊杏園一面說話,一面抬頭看時,見正中壁上,虎皮箋的對聯,是「春花秋月渾無奈」,不由笑道:「一肚皮不合時宜,在這一副對聯上很看得出來了。」

  拈花道:「這也是一個客人送的,我只覺得很自然,所以愛掛著,其實我是不敢當。」

  拈花說話,可就坐近了,和楊杏園只隔了一張桌子面。仔細看她臉色,雖然很是清秀,可是血氣不足,未免露出幾分憔悴。楊杏園一想,這人一定身世可憐,就是以目前而論,恐怕也很不得意。拈花見他對面平視,倒真有些不好意思。便拿著碟子裡的紙包花生糖,剝了兩顆吃了。低著頭,目光射著手背,手上折疊著糖紙,笑著問道:「楊先生不大出來玩玩了嗎?」

  楊杏園聽她的口音,倒好象她知道自己從來愛逛似的。因道:「從前倒是在胡同裡有一兩個熟人,現在因為事忙,晚上不大出門了。」

  拈花笑道:「這樣說,今天晚上何以又出來了哩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話恐怕老四未必肯信,今晚我是特意來拜訪的。」

  那阿姨進來倒茶,便笑道:「楊老爺怎麼知道我們四小姐是老四?」

  楊杏園道:「因為知道,所以才特意來拜訪。」

  阿姨笑道:「我們小姐,天天看楊先生做的那個報。」

  拈花笑道:「你就不要說了,編報都說不上來。」

  阿姨道:「我又不認識字,知道什麼叫做編呢?楊老爺,我們四小姐,就喜歡看你做的文章,看了就對我們說。她說你有一個要好姑娘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回頭對小妹妹問道:「叫啥個……哦?想起來哉,叫梨雲,阿是?先是交關好?,到後來……」

  拈花笑道:「得了,別說了。這是人家自己的事,人家自己還不知道,要你來告訴他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事很奇怪,你們何以會知道呢?」

  拈花道:「我看大作,那些無題本事詩,就知道一些了。後來我們這裡一個老六的阿姨,跟過梨雲的,沒有事的時候,她常和我們說這件事,所以我是知道很詳細。我就常說,客人中果然有這樣的好人,有機會我總要見一見他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現在見著了,大失所望吧?」

  拈花道:「楊先生這話太客氣,是瞧我們不起的話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果然是瞧不起,我又為什麼來了?」

  講著,便拉住小妹妹的手問道:「小妹妹,你說我這話對不對?」

  小妹妹笑了一笑。

  拈花道:「我雖是今日認得你楊先生,可是你的為人,我也猜到一半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是什麼緣故?」

  拈花道:「就因為天天看報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老四天天看報?你喜歡看哪一門?」

  拈花笑道:「照例天天先看小說和小品文字,再看社會新聞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緊要新聞不看嗎?」

  拈花道:」

  至多看看題目。我覺那些事,看了也沒有什麼興味。象我們這種人,可以說是『商女不知亡國恨』了。」

  楊杏園只聽了她這一句話,知道她果然有些學問。便笑道:「老四的唐詩很熟,大作一定很好。據我的朋友說,你寄過稿子到我那裡去,我可沒有收到。」

  小妹妹在一邊接嘴道:「寄過的,還在報上登出來了哩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真的嗎?我真是善忘,怎麼不記得?」

  拈花道:「不是您善忘,我是用外號投稿的。除了我幾個熟人外,是沒有人知道的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用的哪一個外號,我很願知道。」

  拈花笑道:「不要說罷,要是說出來了,楊先生回去把陳報翻出一查,就要羞死人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是我自負一句的話,無論什麼稿子,凡是經我的手發出去的,總可以看看。大作既然是登了報,大概總還好。」

  拈花笑道:「我那幾首歪詩,載出來已非真面目,楊先生改了好多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呀呵,對不住,我是胡鬧了,不要見怪。」

  拈花道:「那個時候,我還和楊先生不認識,怎樣客氣得起來?就是認識,請楊先生改還請不到哩,哪有見怪之理?」

  楊杏園道:「現在有什麼富稿沒有,我很願意瞻仰瞻仰。」

  拈花笑道:「住在這樣昏天黑地的地方,哪裡還有什麼窗稿?」

  楊杏園心想,聽她的口音,竟是十分厭棄這青樓生活。但是她為什麼不跟著人去從良呢?難道她還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嗎?心裡想著,手上拿著桌上炮臺煙的煙筒,只是轉著撫弄,想出了神了。小妹妹以為他要抽煙,就取了一根煙,直送到楊杏園嘴邊。楊杏園未便拒絕,只得抿著嘴唇,對她一笑。小妹妹又擦了火柴,給他點上煙。楊杏園將煙抽了兩口,放在煙灰缸子上。撫著小妹妹的手,卻對拈花笑道:「這小妹妹善解人意,很讓人家歡喜,讀書一定很有希望的。現在還在讀書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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