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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三回 氣味別薰蕕訂交落落 形骸自水乳相惜惺惺(1)


  楊杏園送著史科蓮出門而後,走回正屋,只見富家駒帶著笑臉,相迎上前。楊杏園誤會了他的意思了,先說道:「這是那位密斯李的朋友,到我這裡來問她的消息呢。」

  富家駒卻隨便答應了一聲,又道:「今天晚上有人請客,楊先生去聽戲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這幾天心緒很不好,不去罷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今天的戲好,可以去一趟,有一個人托我介紹和楊先生見一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誰?要和我在戲園裡面見面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這人楊先生也許認得,他的老子,是個小財閥。他是有名的公子哥兒金大鶴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哦!是他,倒也聽見說過的。他要會我作什麼?」

  富家駒笑道:「他現在捧那個天津新來的角兒宋桂芳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個人唱什麼的?」

  富家駒道:「早幾年原是唱老生。現在是生旦淨醜,無所不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是一個戲包袱罷了,夠得上捧嗎?」

  富家駒道:「她原是因為唱老生紅不起來,所以改了行,什麼都來。表示她多藝多才,是個出眾的角色。一些好奇的人,也相信她有本事,就把她捧起來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金大鶴這個人的性情,我聽見人說過,專門做人不做的事。人家愛的,他說不好,人家不要的,他故意去提倡。其實這也無甚意思,不過賣弄他有錢罷了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這回不是他捧角,是代表他一個親戚捧角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他的親戚呢?」

  富家駒道:「他的親戚,也是天天到,不過坐在包廂裡,不作聲的看戲罷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也很奇怪了。他這個親戚捧角,為什麼還要人代表?有人代表,為什麼自己天天又到?」

  富家駒道:「因為她這個是位姨太太,不便出面,就請金大鶴代表。金大鶴每日在池子裡,替她包兩排椅子,那姨太太就獨坐在包廂裡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宋桂芳,不是坤角嗎?一個姨太太這樣排命的捧一個坤伶,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富家駒道:「我們也是很為奇怪的。據許多人傳說,這姨太太和宋桂芳發生了同性愛呢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女子同性愛的這件事,我始終認為含有神秘的意味,不敢十分相信。再說,是兩個常在一處的女子,因為友誼濃厚,發生同性愛,那猶可說。一個姨太太,和一個坤伶,素不相識,無緣無故,發生同性愛,這話有些不可解。因為姨太太愛那坤伶,或者一部分為著藝術關係,坤伶愛姨太太,為著什麼呢?」

  富家駒道:「當然是為著金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既然為的是金錢。那姨太太花了許多錢,買她這一段虛偽的同性愛,那不太冤嗎?照現在講戀愛的學說而論,或者從靈到肉,或者從肉到靈,或者靈肉一致。要說同性愛,當然完全屬￿靈的方面,然而現在她兩人,有一個專門是為錢的了,靈也是落空的。這愛字從何而起呢?」

  楊杏園和富家駒,正站在當中屋子裡,大談戀愛,富家駿笑了出來道:「這事果然有些奇怪,我要看看去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你總以為我是造謠的。你若不信,今天晚上,你同我到榮喜園去看一看,就可以證實我這話是有根據的了。」

  富家駿少年好事,就慫恿著楊杏園務必去看看。好在富家駒棒的晚香玉,正和宋桂芳同在一個班子裡,他是天天晚上要到的,吃過晚飯,從從容容,三人同到榮喜園來。

  那些看座兒的,見富家駒進來,一陣風似的擁著招待。那些在座的人,都站起來點了點頭,笑著說道:「剛來?」

  富家駒隨聲答應一聲「剛來。」

  看座的就引他二人在一列空位子上坐下。富家駒輕輕的對楊杏園說道:「那個姨太太已經來了。靠台邊第三個包廂裡,不就是的?」

  楊杏園抬頭看時,只見那個包廂裡,有一位二十多歲的婦人,穿了一件鵝黃色的袍子,衫袖及袍子四周,都繡著蔥綠色的花朵。右手舉起來,夾著一根煙捲在那兒抽,露出亮晶晶地一個鑽石戒指,光線四射。遠望那人,雖然十分豔麗,但是她兩頰很瘦削的,身體也極單弱,好像有病似的。那一個包廂裡,果然並沒有別人,只有一件絳色的灰鼠斗篷,放在身邊一張椅子靠背上。他一隻手夾著煙捲,一隻手卻曲肱放在欄杆上,側身而坐,態度極其自然,一點也不受拘束。楊杏園問道:「這姨太太抽鴉片嗎?」

  富家駒道:「那我倒不知道。不過她向來是這一副害癆病的樣子。」

  正說時,只見三四個人,簇擁著一個華服少年,走近前來。那後面三四個人,有提著茶壺桶的,有捧著狐皮大衣的,有胳膊上搭著俄國絨毯的。早有人搶先一步,把那條絨毯,鋪在椅子上。那少年圓圓的臉,黃黃的顏色,一張大嘴,露出兩顆金牙。對於在座的人,照例的含笑點了一點頭。富家駒起身,迎上前去,對大家說了兩句話,他便走過來,對楊杏園拱一拱手道:「呵喲!這就是楊先生,久仰久仰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這就是金大鶴先生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兄弟也是久仰得很。」

  金大鶴道:「早就想去拜訪楊先生,因為沒有人介紹,不敢冒昧從事,今天難得楊先生到此,過兩天一定到貴寓去奉看。」

  楊杏園謙虛了兩句便和他各人歸座。

  富家駿在一邊,聽戲卻不在乎,一方面看看包廂裡,一方面看看金大鶴。不多一會兒,只見一個人,頭上戴著獺皮帽,瘦小的身材,尖尖的臉,滿面孔都抹上了白粉。身上披著一件玄色的長袍,套著琵琶襟的青緞馬褂。男不男,女不女,倒帶著一團妖氣。她走進那姨太太坐的包廂裡,隨隨便便,就在那姨太太身邊坐下。富家駿問他哥哥道:「那包廂裡剛來的是誰?」

  富家駒道:「那就是宋桂芳,你不認得嗎?」

  楊杏園聽說,也連忙抬頭去望。但是一看那宋桂芳,渾身上下,沒有一點動人之處。她和那姨太太坐在一處,談了一會,便走開了。不多時候,她又變成了戲裝,出臺唱戲。當她出臺的時候,前兩排的座容,果然是拼命的叫好。這天她正唱的是《女起解》,反串旦角。你看她那棗核的臉,又是配上一張闊嘴,一唱起來,露出一粒金牙,只覺俗不可耐。富家駿輕輕的說道:「據書上說,從前有人喜歡吃狗糞,論理實在說不過去。如今看起來,這事竟是真的了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小一點聲音罷。你就知道她在唱戲以外,沒有別的本事嗎?」

  他兄弟倆是無心說話,楊杏園倒是有心聽著了。一會兒戲完了,故意慢慢的走,看那姨太太究竟怎麼樣?見她果然也起身很快,一轉身就由包廂側面,轉到後臺去了。楊杏園問富家駒道:「她上後臺去作什麼?」

  富家駒道:「她常常在散戲之後,帶宋桂芳回家去呢。」

  楊杏園笑著點點頭,也沒有再問。

  回得家去,富家駒道:「楊先生,你看金大鶴為人怎樣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《紅樓夢》上薛蟠一流的人物罷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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