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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二回 枕上托孤心難為妹妹 樓頭拚命意終惜卿卿(4)


  史科蓮聽了,不覺笑起來。說道:「你這不是發傻,憑你在樓上往樓下一跳,就會跳著跌死嗎?既然不會死,跌得這樣七死八活,這算什麼意思?」

  蔣淑英一想,這事實在做得極其幼稚無聊,也微笑起來。史科蓮見她精神好些,才放心去睡。

  不料學校裡得了些風聲,小題大做起來,派人到蔣國柱家裡去報告,說他侄女病得重,請他領回去醫治。當報信人到蔣家的時候,恰好洪慕修在那裡。他就說:「小南兒念他媽,又念他小姨。不如把二妹搬到我那裡去調養,孩子有個伴,二妹在我那裡,也有人伺候。」

  蔣國柱就不大喜歡這侄女,因為得了哥哥一筆遺產,對於這侄女的教育費,不能不擔任。心裡巴不得蔣淑英早一天畢業,早一天出閣,減輕負擔。這種特別開支的醫藥費,當然是不願出的。洪慕修是個有錢的侄女婿,他既願戴上這一頂帽子,樂得贊同。因此這日上午,洪慕修就坐了汽車,到蔣淑英學校裡來,和學校當局說:接她回家去。蔣淑英雖然不願意洪慕修來接,她猜著是叔叔差他來的,就跟著上了汽車。不料車子一開,一直開到洪慕修家門口。

  蔣淑英人雖疲倦,可是她還能夠生氣的。臉色一變,在車子上就對洪慕修道:「姐夫,怎樣把我接到你家來,你送我到叔叔家去,或者醫院裡也可以。」

  洪慕修道:「我並不是把二妹接到我家來。因為我那孩子,念你念得嘴都幹了,我實在不忍。我特意把車子繞到門口來,讓他來看一看你,也許以後就不念了。你身體不好,請不必下車,我去抱他出來。請你看在他母親面上,你哄他兩句話,回頭我就送你到醫院裡去。」

  這幾句話,說得蔣淑英心平氣和。一會兒工夫,洪慕修在屋裡把小南兒抱出來。他一出大門,就嚷著。「小姨小姨。」

  洪慕修將他送進汽車來,說道:「你念了兩天兩夜的小姨,現在小姨來了,你去親熱親熱罷。」

  蔣淑英撫摩著他的小臉,笑了一笑。洪慕修不等她說話,又把小南兒抱下車來,說道:「你不要吵你小姨了,小姨不舒服呢。」

  小南兒兩隻手抱著汽車門。又哭又嚷道:「不!不!我要小姨。」

  帶小南兒的那個乳娘,也走了出來,對蔣淑英道:「蔣小姐,這孩子真惦記著,你到家裡來坐一坐罷。」

  蔣淑英看見這樣,心裡也是老大不忍,只得下車,由乳娘攙了進去。這裡洪慕修告訴汽車夫,讓他把汽車開走。可是學校裡的史科蓮,她還以為蔣淑英是到醫院裡去了,這天下午特意打了一個電話到蔣家,問是什麼醫院。那邊是老媽子回電話,說是不知道。史科蓮不得要領,未免有些放心不下,就決定親自到蔣淑英叔叔家去探問。

  這一天過了,次日便是星期日。又恰好天氣和暖,便到蔣國柱家來訪問。後來一問到蔣淑英在洪慕修家裡養病,不覺替她捏了一把汗。本想到洪家去看看,轉身一想,一來自己不認得洪慕修,二來這一去,又似乎有些刺探人家秘密的嫌疑,萬萬去不得。如此一想,就把去看病人的念頭打消。自己一面走路,一面替蔣淑英想想,以為她這種行為不對。前晚既然有跳樓之舉,當然對於自己的行動要洗刷一番,怎樣昨日又重到洪家去?自己這樣一面想一面走路,信腳所之,自己沒留心到了什麼地方。及至自己醒悟過來,糟了,這並不是回學校的路。

  到學校去,應該是往北,現在卻是往南,正來個反面了。一看走的地方,仿佛到楊杏園那裡去不遠,自從得了人家的幫助,並沒有向人家道謝一聲。今天走得順路,何不去作個順水人情?有了這個主意,雇了車子,一直就到楊杏園家門口來。這拜訪男客,自己還是破題兒第一遭,走進門,渾身就覺得有些不舒服,一看眼前並沒有人,又不好意思高聲問人,便故意將腳步放重,又輕輕的咳嗽了兩聲。但是她雖有這樣使之聞之的意思,始終沒有見人出來。躊躇了一會子,又退出大門去。一看門框上有電鈴的紐子,便按了一下電鈴。一會走出一個人來,上下打量一番,便問找誰?史科蓮道:「這兒是楊宅嗎?」

  那人道:「這兒姓富,不姓楊。」

  史科蓮問頭一句話,就碰了釘子,臉上紅將起來,回頭就要走。還是那人道:「我們雖不是楊宅,這裡可住著有個楊先生,你這位小姐是找他的嗎?」

  史科蓮道:「對了,他在家嗎?」

  說到這裡,看那人有些驚訝的樣子似的,便又道:「從前這裡不是有個李太太嗎?我就是……我就是她的親戚。」

  那人道:「您貴姓?」

  史科蓮道:「我姓史。楊先生若是不在家,他回來的時候,就請你告訴他一聲罷。」

  說畢,抽身又要走。那人道:「請你等一等,我給你進去看一看,也許在家裡。」

  史科蓮聽說,便站在門外。一會兒,楊杏園親自出來說道:「哎呀!史小姐,今天何以有工夫來?請裡面坐。」

  楊杏園把她讓到後進那一間客房裡來,對面坐下,先寒暄了兩句,便問史小姐喝咖啡的嗎?史科蓮道:「不必客氣了,我們總也算很熟的人哩!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是一個朋友送了一些咖啡和外國點心,我是很酸澀的,自己沒有把它吃了,留著待客呢。」

  於是楊杏園一面叫聽差去煮咖啡,一面盛四玻璃碟子可可糖檸檬餅乾之類,放在茶几上。史科蓮正愛吃這些東西,也就不客氣,隨便的吃。一會聽差將咖啡煮熟了,楊杏園又親自取出一碟糖塊來,放在史科蓮面前。笑道:「鄉下人學外國排場,是學不來的,這糖只好用手來拿了。」

  說著拿了一塊,放在自己杯子裡。又道:「請你多放上一點糖罷,也沒有牛乳哩!史小姐在令親府上,沒有看見這樣喝咖啡的樣子吧?」

  說著,將手上的大茶杯舉了一舉,又把那個大白鋼茶匙,舀了咖啡便喝。史科蓮見他談論風生,不覺把進門時的拘束狀態,解釋了許多。便問密斯李沒有來信嗎?楊杏園道:「兩個禮拜前來了一封信。曾提到了史小姐的事。看那樣子她是很惦記的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她的那番盛意,我今生是忘不了的。就是楊先生種種協助,我也非常的感激。」

  說時,低頭用茶匙攪咖啡。楊杏園道:「這事若是老說起來,讓人家聽見,未免寒磣。萬望以後不要提,若是真要再提的話,我就不敢和史小姐見面了。」

  史科蓮見他說得這樣懇切,笑道:「天下哪有協助了人,還不要人領情的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是極小的事,也值不得領情呢。不要提罷,不要提罷。」

  史科蓮不能說,也就只笑了一笑。她從前在李冬青一處,和楊杏園見面,大半都是和李冬青說話,和楊杏園交情尚淺,就無甚可說。現在少了一個李冬青,越發找不到什麼話談。所幸楊杏園的態度,極其自然,先問問學校裡的組織,後又談談李冬青的身世,史科蓮只是吃著糖,喝著咖啡,臉上帶著笑,跟著話音,附和一二句,坐談了一個多鐘頭,總算談得還不寂寞。史科蓮因不願久坐,便告辭要走。

  楊杏園看她很受拘束的樣子,也不再留,便進屋子去,將幾盒已經開封了的糖,疊在一處,交給史科蓮道:「請不要嫌吃殘了,帶回學校去,留著看書的時候解渴罷。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吃了不算,還要帶了走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原不客氣,我才把這東西相送,若是不受,那就嫌它是吃殘的東西了。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既然如此,我就真不客氣了。」

  於是將幾隻糖盒疊在一處,夾在肋下,和楊杏園鞠了一個躬,說聲「再會」。楊杏園道:「有工夫的時候,也許親到貴校來奉看,今天算是很怠慢了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送她出了大門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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