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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回 一柬結金蘭緣訂來世 四言留血淚誓守今生(3)


  李冬青笑道:「這種念了頭痛的書虧你記得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也因為它是《爾雅》第一句罷了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如此說來,北京這些飯館子裡的廚子,都是會讀《離騷》,會讀《爾雅》的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匪夷所思了,這話從何說起?」

  李冬青道:「到了秋季,這些飯館子,不都新添菊花魚鍋嗎?說一句笑話,我初次在北京上館子,看見夥計送上兩碟白菊花的花瓣來,擺成一隻螃蟹的樣子。我想這倒別致,但是也不過猜著擺樣罷了。後來桌上的人把兩碟新鮮菊花瓣全倒進火鍋裡去,我才知道是吃的。如此說來,不是北京廚子,得了屈大夫的衣缽,知道餐落英吧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種吃法,南方也有,不見得就是北方廚子發明的。而且這些廚子弄這項菊花鍋,焉知又不是得之于士大夫之家哩?」

  李冬青見楊杏園談得很高興,索性引了許多問題來問他。楊杏園心裡納悶,為什麼她今天這樣高興?自己本來有一封長信要寄給她,現在二人當面,正好談一談了。可是李冬青儘管引著許多有趣的事說,想要問話,無縫可入。而且自己所要問的話,又不是三言兩語可盡的,總要慢慢談起。所以說了半天的話,楊杏園只是嘴裡隨便答應。說了之後,自己便不記得了。楊杏園正想之間,在桌子邊,和李冬青對面坐下,見那張字紙,「菊花從此」四字以下,便沒有字。因成心問道:「這是兩句熟詩,我竟忘了,這下面還有幾個什麼字。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何至於忘了。」

  提筆便補上「不須開」三字。楊杏園道:「這兩句詩,固然是活對法。但竹葉於人無分,只管竹葉於人無分,何必菊花也不讓它開?」

  李冬青低著頭,手撫著那張紙,很淒慘的說道:「這叫無福人連累有福人。」

  楊杏園聽了她這話,不知要怎樣說才好,歎了一口氣,站起來在屋子裡踱了幾個圈子。然後說道:「我自信是個厭世派,不料你厭世的觀念,比我還深。」

  說了這一句話,再要往下說,又覺太逼近了,轉不好出口。因為這一年以來,和李冬青雖成了極好的朋友,但是他一談到戀愛問題,李冬青必極力加回避。若是談些文藝上的話,反可以盡興發揮,無話不談。起先楊杏園還以為李冬青不脫舊式女子的故態,有些害臊。後來日子一久,知道李冬青最怕談愛情,實在無法透露口風。有時勉強一試,她雖然不正色拒絕,可是就像人家揭發了她的隱私一樣,十分難受。看那情形,實在是吞聲飲恨,並不是無語害羞。楊杏園和她談得高興的時候,既不能說出愛慕,掃了她的興頭。無原無故,這愛慕二字,又不能衝口而出。他這一腔心思,也就極抑鬱之能事。愛情是個消磨勇氣的東西,到了此時,楊杏園一見李冬青冷冷的樣子,自己先軟化了,哪裡敢再提到愛好字樣。楊杏園不作聲,李冬青也不作聲,一時屋子裡便十分沉寂了。

  楊杏園坐在一張小的沙發上,兩隻足交叉起來,搖曳不定,半晌,微微的喘了一口氣。李冬青原本在桌上寫字,這時便把筆一放,對楊杏園道:「我昨天就聽見小麟兒說,你人不舒服,今天全好了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是一時的感冒,過一兩天,自然好了。不過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就咽住了。李冬青道:「你是一個聰明人,難道看不破?」

  楊杏園抬頭看李冬青時,臉上板得一絲笑容沒有,正襟危坐在那裡。楊杏園微笑道:「有什麼看不破?」

  說了一句,又沉默了。李冬青道:「我很用不著避嫌疑說話了。我前天給大哥的一封信,實在是出於不得已。我本想當面來說的,但是當面說起來,恐怕還是不能暢所欲言,所以寫了一封信來。」

  楊杏園初聽李冬青叫一聲「大哥」,心裡突然一動,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想。勉強笑道:「這封信,實在出於我的意料以外,這樣的稱呼,我有些不敢當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大哥對我那信不滿意,我是知道的,我希望大哥要諒解我的苦衷。若說以兄相稱就不敢當……」

  李冬青微微歎了一口氣。她的臉掉過去了,在身上掏出一塊雪白的乾淨手絹鋪在桌上,用手慢慢的去摸平,把桌上的銅尺壓住了兩端。楊杏園以為她把話說的造次了,所以搭訕著撫摸手絹。這時李冬青一伸左手,把墨盒旁邊那把削鉛筆的小刀,拿在手裡,將右手的中指伸開,猛然提起小刀,在中指頭上,極力劃了一下。一刻兒工夫,指頭上就湧出血來。李冬青當那血湧得最盛的時候,左手按著手帕,右手便把中指頭在手絹上寫字。楊杏園坐在一邊,看她拿小刀子,還以為是削手指甲,絕對沒有留意。忽然看見她用手指頭在手絹上亂塗,連忙跑過來看,只見鮮紅的指血,已經在手絹上寫了三個斗方字。楊杏園一伸手過去,搶著把李冬青的手托了起來。連說道:「這是何苦?」

  李冬青左手把楊杏園一推,說道:「你讓我寫完這幾個字,不必干涉。」

  說著,飛快的又寫了一個字,連起上面三個字,乃是一句「我不負君。」

  楊杏園見了這四個字,倒看呆了。李冬青又在這字後面用血寫了幾個小字,乃是「杏園吾兄惠存。冬青血書。」

  寫畢,走到楊杏園臥室裡去,在洗臉架上,打開牙粉盒抓了一把牙粉,將血按住。然後走過來對楊杏園道:「那條手絹,奉送大哥,作個紀念。」

  楊杏園到了這時,疑惑李冬青的意思,完全洗去,只覺滿腔熱氣,望上直湧,要透出頂門心而去。李冬青左手捧著一把牙粉,將右手中指頭握住,笑著說道:「這事請你保守秘密,不要對人說。大哥少年朋友多,他們都是喜歡研究婦女問題的。被他們知道了,又要生出許多是非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是自然。」

  李冬青看見楊杏園淡淡的樣子,說道:「大哥心裡,還不能放開嗎?」

  楊杏園右手捏著拳頭,在左手掌心裡槌了一下說道:「好!我就依從你的話,我想這事,索性不要瞞伯母,請你去對她說了。以後我以一日之長,勉做兄長,大家就是自己人,有許多客套,就可以刪去了。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這樣就好,家母一定很喜歡的呢。」

  楊杏園見事已如此,也就只好往這條路上走。

  光陰易過,轉眼又是半個月,楊杏園屋子裡養的一些菊花,現在都有一大半枯萎了。楊杏園坐在位上,背往後靠著椅子,籠著衫袖,望著菊花出神。一抬頭,只見小麟兒手上拿著一個皮球,在窗子外走廊下拋,便隔著窗子喊道:「小麟兒進來,怎麼今天又不上學?」

  小麟兒很高興的跳了進來,說道:「我不上學了。」

  說時,把皮球向地下一丟一拍,又在房裡鬧起來,楊杏園道:「你為什麼不上學?好兄弟,不要學那些壞孩子逃學。」

  小麟兒把頭一偏,又一跳,說道:「你別瞎說,誰逃學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是你母親不讓你上學嗎?」

  小麟兒道:「是的。母親說反正也只讀得了一個禮拜書,大清早起來上學冷得很,叫我不要去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怎麼只讀得了一個禮拜書?」

  小麟兒道:「你還不知道嗎?我們就在這幾天裡頭要回南去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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