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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回 一柬結金蘭緣訂來世 四言留血淚誓守今生(2)


  楊杏園沒有說什麼,只搖搖頭,再看信末段說:

  嗟夫,杏園兄,我負君矣。為兄計,視我為梨雲妹,業已死去可,或以為李冬青並無其人,自始即未嘗遇我亦可。青思及此,恨不即死,死而重生為女,十五年之後,猶得兄中年而事之。但第二生命之說,渺茫無稽,亦空作此想而已,杏園兄,謂將奈何?

  楊杏園將信放在桌上,把兩隻胳膊,互相抱住枕著頭,對著那一張剩信,不敢仰視。半晌,抬起頭,長歎了一口氣,將信拿在手上,再看那未了的末節信說:

  青書及此,已不覺腕之酸,淚之下,方寸之亂,而瑣瑣碎碎,以前所作何語,即亦不復自知。但預料兄讀得此書,其煩惱痛苦,當十百倍於青者。青於無可奈何之間,思得一法,乃以形式之愛,移作精神之愛,以同民之愛,移作手足之愛。則庶幾有生之年,猶不失為塵海之良伴也。人而至於終身愛好,彼此無間,則亦足以愉快矣,又奚必限於婚姻之約哉?且退步想,世之始以友愛,繼之以婚姻,而終乃以計劃柴米油鹽,陷於苦惱之境者,則又比比是。則吾人得終身為友,亦未始不可作美滿結果看。且西諺有言曰:「結婚乃人生之墳墓,」由此言之,則吾人何不為活人,而必作塚中枯骨哉?此青所以以兄事君也。兄眼光不隨時俗,青常信能解脫一切者,則其對青也,又未必不能以超人之態度相對。而青之瑣瑣碎碎,或正淺之乎視兄耳。方寸既亂,不知所云,咽淚長歎,擲筆們然。惟兄察之。

  冬青 再拜


  楊杏園將信看完,也不願再看了,將信疊起,便塞在衣袋裡。坐在椅子上,一言不發。半晌覺得兩條腿像冷水澆了一樣,低頭一看,原來自己還是穿一條單褲子,赤足穿鞋呢。回頭一看,洗臉架子上,不知幾時,已經放了一盆水在那裡,走過去伸手一摸,水也不十分熱。但是也不願意叫聽差再換一盆,就這樣洗了一把。漱洗之後,自己再去穿衣服,不料這樣一來,就傷了風了。穿好衣服,喝茶看報,不到兩個鐘頭,忽然覺得身上不舒服。便走到院子裡來,慢慢踱來踱去,呼吸空氣。這傷風症偏是不適用這樣治法,越運動越是難過,一陣噁心,便大吐起來。聽差看見,連忙走過來攙扶道:「剛才我還說,您別凍著,您瞧,還是凍著了。您進去歇一會兒罷。」

  這時楊杏園身不由主,實在也支持不住,由聽差把他攙了進來,摸著床,便睡下去,聽差便替他將被蓋好,這一睡,糊裡糊塗,一直睡到下午三點鐘才醒過來,人也就清楚些了。便吩咐聽差,泡了一壺姜湯,拚命的喝了半壺,索性脫了衣服,將被蓋得完密,再又睡了一覺,等到出了一身大汗,人才爽快了。

  這時已是晚上,日裡睡了一天,晚上就睡不著,睡在枕頭上,先是聽見富氏兄弟吃晚飯,複聽到富老大出門去,聽到老二老三念書,又聽到老大回家,一直聽到萬籟俱寂,自己還是睡不著,前前後後,自己思想了一遍,不由得爬起來,在衣袋裡將那封信取出,睡在枕頭上,一字一句,仔細研究了一番,總覺得李冬青純是自怨自艾,並無半點對我不滿,那末,何以不能結婚?在這一點上,自己作啞謎自己清,什麼原由也猜遍了,總覺理由不充分,越想越睡不著。不覺聽得外面屋子裡的掛鐘,當當當,敲三下。

  這時,楊杏園兩眼枯澀,才覺得有些昏迷,便閉著眼,立意睡覺。無如心火如焚,一陣一陣的鼓蕩,總是睡不穩。後來便用相傳治失眠的老法,心裡默數著一二三四,一直望前數。不料數到三千個數目,還是清醒白醒的,於是這一晚上,簡直沒睡,等窗外大亮,聽差起來掃院子,才迷糊了一陣。到了上午十二點鐘,慢慢的起來,打一個電話,向報館裡告了假。便隨便拿了一本書,躺在沙發上看。

  下午兩點鐘的時候,只聽見小麟兒在窗外和聽差說笑,便把他叫了進來。小麟兒問道:「楊先生,你今天沒有出門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沒有出門。」

  小麟兒道:「楊先生答什麼病?好些了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不害什麼病。」

  小麟兒道:「我昨天下午到你這兒來了,你睡了一天,怎不是害病?今天上午我也來了,你還沒有起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沒上學嗎?」

  小麟兒道:「上學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上學,上午哪有工夫到這裡來?」

  小麟兒道:「我看你不舒服,特意來看你的。」

  楊杏園便握著他的小手,說道:「謝謝你!你一天比一天懂事了。」

  小麟兒笑道:「是我自己來看你的。你不舒服,我媽不知道,我大姐也不知道,他們沒有叫我來看你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末,越發的要謝你。你大姐在家看書嗎?」

  小麟兒道:「沒有看書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出去了嗎?」

  小麟兒道:「在家裡待著呢。」

  楊杏園再要和他說話時,他摔開手就跑,說道:「我不和你說許多話,我要回去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回去有什麼事?」

  小麟兒把一個食指含在嘴裡笑著對楊杏園道:「我不告訴你。」

  說畢,就跑了。小麟兒去了,楊杏園一想,這大的小孩子,他哪裡懂得來看病。我又何必作那小家子氣象,兢兢於婚姻之得失,越發讓她難過。我不如放開手去,照她的話行事,看她將來怎麼樣?如此一想,振作精神,便依舊如往常一般作事。對李冬青那封信,便打算等到燈下無事,詳詳細細答覆一番。

  這天晚上,吃過晚飯,和富家兄弟講了兩篇《楚辭》,早一點兒就回書房來。一掀門簾子,只見李冬青坐在自己寫字的位上,鋪了一張白紙,低頭寫字玩。前面兩行寫的是「欲除煩惱須成佛,各有因緣莫羨人。」

  又兩行「竹葉與人既無分,菊花從此……」

  寫到「此」字,李冬青一抬頭見楊杏園進來,便笑著站起來說道:「講得好《楚辭》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怎樣知道?」

  李冬青道:「我剛才進來的時候,在窗戶外聽了半天呢,我聽見你把『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與秋其代序,』那幾句,高聲朗誦,我就止住聽住了。」

  楊杏園歎了一口氣道:「老冉冉其將至兮,恐修名之不立。朝飲木蘭之墜露兮,夕餐秋色之落英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不要發牢騷了,我問你一個字。這個『落』字和上句『墜』字是平等的嗎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你是一個研究詞章的人,難道這個不懂?」

  李冬青道:「我還真不懂。我想這菊花不比別花,沒有自落的,從小讀《離騷》就引為疑問,後來看王逸的注本,他當作『取』字解,以為這『落英』二字,是和『墜露』相對的。這樣解,終不妥。但是除了這個也無別法可解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樣解是不對的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還有別解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念過《爾雅》沒有?」

  李冬青道:「只看過一兩回,這和《說文》一樣,看著一點趣味沒有,沒有念過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就難怪。這個『落』字的解法,《爾雅》釋訪第一句,就說得明明白白,乃是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輿,始也。這句『夕餐秋菊之落英』,就是『夕餐秋菊之始英』。初開的菊花,又香又嫩,自然好吃。若說吃落了的菊花,恐怕自盤古到如今,也沒有這回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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