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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回 遠道供山珍百朋相錫 下廚勞素手一飯堪留(4)


  李老太太道:「我不去了,你陪他談談罷。」

  李冬青答應,走到客廳裡來。楊杏園本是坐著的,便起身相迎。笑道:「密斯李,起來得真早,你打電話給我,我還沒有起來呢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那個時候,有七點了,也不算早。因為過去兩家的一個街坊,新近搬了,電話機還沒有搬走,我在那裡看房子,就順便打了一個電話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總算早,這很合乎衛生的原則。我猜密斯李是一定早起寫大字。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現在不像小時候那樣用功了,哪裡還能那樣勤快?老實說罷,我是早早起來上菜市買菜去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們這兒不是有個老媽子嗎?何必自己去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她買的萊不合我們的意,不如自己去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是的,在上海住過家的人,有這種習慣。我覺得人生在世,原不能事事躬親,但是可以不必假手於人的,倒是自己去辦的好,免得不合意。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這一談,又是什麼主義了。其實照習慣說,那倒是可通的,以我上菜市的經驗說起來,凡是太太小姐少奶奶去買菜的,大概江蘇浙江人最多,廣東人次之,安徽人又次之。像兩湖的人,就不很多,北方人越發是沒有了。就是菜市上賣菜的,他也很能分別什麼人愛吃什麼菜,決計不會和太太小姐們兜攬賣大蔥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密斯李,既然自己愛買菜,一定會做菜,哪天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笑了一笑。李冬青道:「做是會做兩樣,不過是沒有老師教的,好吃不好吃,就不敢保險。若是不怕嘗試,就請在這裡吃便飯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好,可以,我猜一定好吃的。胡適之說得有,『千古成功在嘗試』。」

  李冬青聽說,也不由得笑了。便道:「不過我去做菜,可沒有人奉陪。我舅舅到對門小廟裡去了。這兩天他和那個老和尚下圍棋,不分晝夜,殺得難解難分,叫小麟兒去請他回來罷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必不必,方老先生下棋下得正在高興的時候,請他回來,豈不大煞風景?」

  李冬青見他如此,也就作為罷論,隨便找了一些事情談話,越說越長,不覺就談了兩個鐘頭。李冬青道:「這應該餓了吧?我要去做菜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請便請便,我就在這裡坐坐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一個人枯坐,什麼意思呢?請到我那一個鬥大的書房裡去看看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好,瞻仰瞻仰。」

  李冬青引他到院子裡來,便讓進東邊廂房裡去。

  這屋子是長方形的,加上又不很高,倒很像是個船艙。屋子裡除了一架刺繡外,都是短小的字畫,陳設也一大半是陶器。靠北一點,左右四個書架,擺得滿滿的書。書架中間,陳設一張條桌,上面只有一方凍石硯臺,一個竹刻筆筒和陶器水盂。桌子正對著窗戶,窗戶上一列擺著十幾盆秋海棠,楊杏園道:「雖然很是簡單,可是沒有一點俗氣。不過照我的意思,還該添上幾樣東西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應該添什麼呢?」

  楊杏園指著壁上道:「右邊掛了一方刺繡,左邊不應該空了,最好掛一張古琴,就是沒有弦子,也不要緊。這中間花格扇這兒,可以添兩個小方幾,一個上面,放一個仿古的銅香爐,倒不必天天燒檀香,偶然燒一兩回。燒過之後,那一點餘香,很添人的興趣。一個茶几上,可以放一隻乾淨的花盆,春天種蘭花,秋天種白菊,冬天種梅花。夏天沒有什麼相當的花,改用一個瓷海,養三四隻金魚也好。此外還得陳設一兩套畫譜,幾本字帖,也就夠了。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難為你,替我想的周到。其實我除了預備功課和查書之外,這間屋子,是不很坐的,看書也是在自己屋裡看,來了女賓,也是在自己屋裡談話,我就懶得辦陳設了。」

  楊杏園看著書架子上的書,倒也中西參半。隨手翻了一兩本,站著看。李冬青道:「這裡有點書可看,就請你寬坐一會兒,我不陪了。」

  說著,她自去了。

  楊杏園拿了一本《李義山詩集》,放在桌上,看了幾頁。因坐的地方,便是三個抽屜,不覺垂手將右邊一個抽屜打開,楊杏園信手一翻,朱絲格紙裡面,翻出了一個紙訂本子,上面寫了「秋心集」三個字。底下寫了「冬青閑課」四個字。楊杏園知道,這一定是李冬青的文稿,便拿了出來,攤在桌上看。那上面全是近體詩,和詞的小令,並沒有什麼長篇大著,第一行,便記年月,大概這個本子,仿人家詩集的辦法,也是分時代的。楊杏園因為要看她最近的作品,卻從後面倒往前翻。最後的一頁白紙,只寫了一大半。這頁最前面,卻是一闋詞。那詞道:

  風前習習簾波碎,鸚鵝呼茶,驚起南窗睡。幾度凝眸軍不憶,夢中得句都忘記。
  門掩綠蔭涼似水,不待秋來,先有秋來意。寒澈玉屏愁獨倚,菱花相對人憔悴。

  但是這是改的文字,原來的把墨塗了,映著光一看,好像有「斷句吟成愁意味,寫入蠻箋,作個書兒寄」,一行字。楊杏園想道:「原來的很好,這樣一改,反而平淡無奇了。後面一闋詞,是《浣溪沙》,那詞道:

  殘月西斜意可憐,寒光著樹淡於煙,寒蟲吟到碧窗前。
  玉露垂垂鬟髻冷,欄幹倚遍不成眠,晚風吹夢過秋千。

  楊杏園念了一遍,愴然有感。想道:這種詞哀怨絕倫,說是她這樣持重的人作的,真教人不肯信。好好的一個讀書女子,填這樣傷心已極的詞,恐怕將來沒有什麼好結果。我明天寫一封信來勸勸她。將這一闋詞念了兩遍,後面又是一闋《一葉落》。楊杏園念道:「聽聽聽,更初靜,落梧瑟瑟鳴金井。」

  念到這裡,只聽見李冬青在外面說話,似乎要進來的樣子。楊杏園心想,看人家的著作,雖然不要緊,究竟沒有得主人翁的許可,總有些造次。連忙就把那個本子,放進抽屜裡去。剛剛把抽屜關上,李冬青就進來了。她一眼就先看楊杏園面前,攤的是什麼書,走近前來,見是《李義山詩集》,便笑道:「一個人坐在這裡,究竟嫌寂寞,我舅舅回來了,請客廳裡坐罷。」

  楊杏園心裡,實在不怕寂寞,而且坐在這裡,也並不覺得寂寞。不過李冬青既然請他到客廳去坐,當然不能不表示歡迎,便道:「好極,我正要和方老先生談談。」

  說著,便到前面客廳裡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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