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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回 遠道供山珍百朋相錫 下廚勞素手一飯堪留(3)


  徐二先生道:「你有所不知,大老裡面,只有定老一個人抱定和國家做一番事業的心事。其餘嘯嗷風月,都是得過且過的人,一點進取的念頭都沒有,所以他們和定老是兩路的人物,飲酒賦詩不帶定老在內。定老既然不很和他們往來,我就也沒機會認識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原來如此。你何不叫大老們寫一封薦信給陳定老,比我拉你上前和他說話,那不要勝過百倍嗎?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這倒使得,但是在我一方面,卻不妨雙管齊下,還是請你幫我一點忙。我再請你吃小館子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是知道的,這種什麼歡迎會,我從來沒有到過。我若是去,當然可以和你引見引見。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嘿!你還打算不去嗎?你真是個傻子,現成的機會,把它失落了,以後可不容易得著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原沒有算定,也許明天去。」

  徐二先生熱心極了,把他引到外邊屋子裡來,和那同來的人,一塊兒勸他,務必要去,最好是在會場上,能演說一回,那定老就更注意了。楊杏園真也沒有他的法,說道:「你說得有理,我明天一定到會。老幹新聞記者,有什麼意思。幹一輩子,還是苦死了。跟著定老出去一趟,撈一筆是一筆,要抵當新聞記者苦幾年哩。」

  徐二先生拍著手笑道:「好哇,你想開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外面院子裡,像來了許多人,我去看看。」

  說時,借著機會就望外走,徐二先生一班人,也不能不跟了出來,楊杏園見他們出來了,便在外院子裡,踱來踱去。只見大廳上圍著七八個人,突然有一個嚷了起來。說道:「今天……我們代表旅京全體同鄉,歡迎新任陳省長……陳公是我們三千萬人之中的一個賢人。」

  心想:這是什麼話,怎麼這裡成了歡迎會了?一看那人,穿著夏布長衫,套著紗馬褂,架著大框眼鏡,養著短毛鬍子,抬起一隻手,忽高忽低的比著勢子,兩勝漲得通紅。往下一聽,明白了,原來是在這裡練習明天歡迎會的演說。他說完了一遍,圍著他的人,都說道:「很好很好,就是這樣不要更改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那末,明天望諸位捧場。」

  說時進來一個人,拿著草帽子當扇子搖,一路走著,口裡說道:「陳定老公館裡好熱鬧,賀客盈門。陳定老拍著我的肩膀,親叫我幾聲老弟,要我當招待員。我卻情不過,幹了兩個鐘頭,滿身是臭汗,我就溜了。」

  這人叫餘廷斡,和楊杏園也認識。他看見楊杏園,說道:「恭喜恭喜。」

  手上捧著草帽子作揖。楊杏園道:「這是唱戲的話了,何喜可賀?」

  餘廷斡道:「你指望我不知道呢,定老和你有交情。這一回你南下,科長秘書,那是不必說,弄得好意放你去做一個縣知事,豈不是一喜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果然有這樣的資格,還要托你在定老那裡運動運動呢。別的好處是沒有,將來請你吃兩台花酒罷。」

  餘廷斡道:「只要你肯南下,這個事,我一定可以在定老那裡設法。你不知道,許多人知道我和定老的關係,都托我在那裡運動差事的,弄得我成了一個包辦差事的。我怕薦了這個,丟了那個,一概敬謝不敏。但是你老哥是同鄉中一個真人才,那又當別論。我一定幫忙的。」

  那些人見他說得神乎其神,馬上陸陸續續的走上前來,把餘延或包圍起來,和他說話。余廷斡洋洋自得,笑著說道:「定老待我,不用提多和氣,所以大家都看得起我。我剛才在那裡出來,碰到江鼎老坐上汽車剛要開走,他問我到哪裡去。我說到會館裡去走走。他說也正要出城,硬把我請上他的汽車,送我到會館來,然後他的汽車才開走了。他這個樣子,也無非是看見我和定老太好了。」

  正說著,胡二叫了進來,說道:「是哪位先生,剛才由天橋坐膠皮車來的,還沒給車錢呢?那個拉車的在門口直嚷,說耽誤了他的買賣,他要加錢呢。」

  餘延幹聽了,兩臉通紅,說道:「我出去看看,怎麼一回事?」

  說著,往外就走。

  楊杏園看見自走回他那個小院子,長歎了一聲道:「冠蓋滿京華,斯人獨憔悴。」

  自己很無意緒的,在院子裡踱了幾個來回。心裡想道:「這地方雖還幽靜,究竟住在會館裡,進進出出,少不得和這些小祿蠹來往,實在難堪。論起來,人鮑魚之市,久而不聞其臭,卻不解我住在鮑魚市里這久,何以還是格格不入?」

  自己悶悶的呆想了一會,想出一個傻主意。心想從前在北京的下場舉子,很多住在和尚廟裡,一過幾年的。我想這種生活,一定也不壞,我何不試一試?轉身一想,也不好。北京廟裡的和尚,據我看來,比俗家還要俗十倍,道泉寺的那個法坡和尚,就是一個好榜樣。去年到他寺裡,不是領教過一回嗎?聽說北城的房子很便宜,不如到北城去賃一座房子住,索性把南城這些物質文明,離得遠遠的,這些小祿合,就永遠不入眼了。

  主意想定,就計算了一晚搬房子的事。記得《西廂記》下,金聖歎作的「不亦快哉」內,有這樣一條:「久欲覓屋別居,與友人共住,而苦無善地。忽一人傳來雲,有屋不多,可十餘間,而門臨大河,嘉樹蔥然。便與此人共飯畢,試走看之,都未知屋如何,入門先見空地一片,大可六七畝許,異日瓜菜,不足複慮,不亦快哉。」

  這一句話,正是句句打入心坎中。北城雖有大河,十刹海附近,也就不壞。高高興興,定了這樣一個標準,打算次日起一個早,就到十刹海附近去找房子。不料次早起來,胡二就進來說:「有一位李先生打了電話來,說是約楊先生今天下午過去,因為有事,不能在家等候,請楊先生明天再去罷。若是楊先生有工夫,今天十二點鐘以前過去,也可以。」

  楊杏園便埋怨胡二道:「當時你怎麼不把我叫醒起來接電話,你知道我要怎樣回答人家呢?」

  胡二道:「因為我說一句設起來,她就告訴了那幾句話。說完了,她就把電話掛上了。我就是來請您起來,也來不及了。」

  楊杏園心想和他計較,事已過去了,說也無益,匆匆的洗了臉,喝了一口茶,便到李家來。到了門口,小麟兒手上拿著一包餅乾一路吃著,要走進去。楊杏園便把他喊住,問道:「你母親起來了嗎?」

  小麟兒道:「早起來了。我姐姐和她說,若是你上午來了,請你在我家吃飯呢。」

  說著,一跳三跳的跑了進去,口裡喊道:「姐姐,那個楊先生來了。」

  李冬青在玻璃窗子裡朝外一望,見楊杏園已經走到院子裡,便笑著說道:「請客廳裡坐,我就來。」

  說畢,回轉身,對玻璃櫥上的鏡子,理了一理鬢髮,又牽了一牽衣裳襟角,然後走出來。李老太太戴著一副老花眼鏡,正拿著一張報,坐在正屋裡,映著光看社會新聞。李冬青對她母親道:「媽,那位楊先生來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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