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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回 對影三人夕陽無限好 依山一笛高處不勝寒(5)


  華伯平聽他兩個人在外面說話,也走了出來。側耳一聽,果然聽見一道灘河流水的聲音,在這屋外,像在山腰裡,又像在山頂上。笑道:「有了,我明白了。這就是書上說的那個松濤,對不對?」

  一句沒說完,只聽見波浪洶湧之聲,隨風而來。回頭又聽見沙沙之聲,由遠而近,擦著這屋子過去。華伯平道:「妙極!這要不是在山上住,哪裡知道這種景況。」

  三個人漱洗已畢,依舊坐在這平臺上。那月亮離著屋外山頂,也不過一丈來高。在月光之下,近看山光樹影,清幽如夢,遠看山下,雲霧濛濛、不知所在。四圍除了樹木為風所吹之聲而外,就是這屋的四周,幾頭野蟲,唧唧的叫。楊杏園道:「我在此時,只覺得萬念俱寂,想起北京城裡的繁華,真如電影一般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所以古人作書,都在深山,必定如此,方能夠心地乾淨,做得出好文章來。」

  大家正說著,忽聽見一陣吹笛子的聲音,在山上送下來。那調子是《梅花三弄》,本也很熟的,只是在這深山之中,殘月之下,便覺得有無限淒涼。華伯平道:「咦!」

  他只說了一個字,楊杏園和他擺擺手,三個人便都不作聲,坐著悄悄地聽去。一直等笛子吹完,吳碧波道:「杏園,我們不要遇了仙家吧?他這一陣笛聲,把我的心都吹動了,酸甜苦辣,我真說不出是什麼味來。」

  他們說時,聽差正走過來沏茶,華伯平便問道:「這山上是什麼地方?」

  聽差道:「是一幢廟。」

  華伯平道:「這笛子是和尚吹的嗎?」

  聽差道:「不是,是一位馮太太吹的,她每天晚上,都要吹一遍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這位馮太太的老爺,是一個司長嗎?」

  聽差道:「對了。」

  吳碧波對楊杏園道:「這是一個失戀的傷心人,難怪她這調子,吹得幽怨極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怎樣知道?」

  吳碧波道:「她的戀人,嫁給了我們的親戚,我怎樣不知道?」

  華伯平道:「胡說!她的戀人,怎樣嫁起人來?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不說明白,你不知道。原來她的戀人,一樣的是個女子,不是個男子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妙極。這是同性戀愛的故事。你說,她們是怎麼一段因緣?」

  吳碧波道:「這馮太太在北京城裡,本來也是個交際之花。後來不知什麼人介紹,在交際場中,認識了一位施小姐。不到三個月的工夫,兩個人發生了同性戀愛。都說男子漢沒有好人,我們躲開他們,到西山去住罷。馮太太對施小姐說:『這還不是辦法,我們要今生今世在一處,除非你不嫁人,我和丈夫離婚。』施小姐說:『我早就決定不嫁人了,就怕你不能離婚。』馮太太說:『好好,只要你能這樣的真心,我就去和丈夫離婚。』馮太太說了這個話,果然和馮司長提出離婚的條件。馮司長本來是個西洋留學生,對婚姻問題,真是講究戀愛主義的,慨然答應了離婚。他又知道他太太,是和人家發生了同性愛,他的好奇心,戰勝了他的嫉妒心,並且答應離婚以後,每月津貼馮太太一百元的日用。這也算仁至義盡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果是仁至義盡,馮太太可以和他保存一部分感情了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惟其如此,就越發糟了。馮太太當時一鼓作氣的和馮司長離了婚,就和那位施女士同搬到西山來,住在西山什麼地方,我原不知道。」

  說著一指聽差道:「他說這笛子是馮太太吹的,那末,就是這裡了。兩個人大概住了兩個月,果然情投意合。後來施小姐常在山上玩,看見西山旅館裡的旅客,男女成雙的居多,她的愛情就不能專一啦。恰好這個時候,敝親在山上養病,游山遊得認識起來,也發生了愛情。這異性愛的力量,究竟比同性愛的力量大,施小姐就寫了一封信丟在桌上,和馮太太不辭而別,下山結婚去了。馮太太萬不料施小姐是這樣薄情的人,這才知道女子的心,比男子還狠,又海又恨,真是萬念皆灰,住在山上,連門都不出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若是馮司長,我還接她回去,那才見得他的情深量大。況且馮太太和別人是同性愛,和出山泉水又不很同,自然是墜歡可拾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馮司長何嘗不是如此,但是馮太太以為丈夫心腸太好,自己卻不好意思見面了。據說,那一百元的津貼,她也不要了。以後何以為繼,真是一個疑問。」

  聽差站在一邊,也聽住了。華伯平問他道:「這話對嗎?」

  聽差道:「不錯,從前還有一位施小姐,和馮太太同住,後來走了。」

  華伯平道:「這馮太太,可說她負人,人家也負她,這兩筆賬在一處,如今都悔起來,也難怪她不下山了。」

  說著,那笛子又吹起來了。也聽不出是什麼調子,只覺嗚嗚咽咽,若斷若續,很是悽楚。楊杏園用手搔著頭髮道:「可憐!我不忍卒聽了。」

  華伯平笑道:「你向來自負是個多情種子,何不想法救她一救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連她自己丈夫都不能救她呢,何況別人?」

  這時,月亮越發斜了,涼透毛髮,楊杏園不覺打一個寒噤。當時,笛子也就更然中止。楊杏園道:「咦!有什麼變故嗎?這笛子吹到中間,陡然停止,不像自然的收束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你又見神見鬼。」

  華伯平道:「不然,我也覺得這笛子停得可怪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我想她拿著笛子,一定在風露裡吹,剛才這一陣風我們都受不住,她一定也是受不住,所以不能吹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話也近情理。但是一個孤孤單單的婦人,在深山裡住著,拿著一根笛子,在淡淡的月亮底下,對涼風暗露來吹,這種情景,也就不堪了。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吹皺一池春水,干卿底事?」

  楊杏園道:「王道不外乎人情,人情不外乎天理,你覺得我這話腐敗嗎?」

  華伯平笑道:「話卻是對的,不過這好像做官的人說的。」

  楊杏園一想,果然,自己也好笑起來。三個人在月亮底下坐了一會,身上越坐越涼,只得去睡。

  這裡的床鋪,都是楊次長預備好了的,乾淨得很。因為大家都要試試山居的風味,各人搬了一張鐵床,踞了一間屋。三個人在白天走山,已經辛苦了,晚上又談了這久,所以一到床上就睡著了。楊杏園正睡在興濃之際,忽然聽到有人大叫起來,不覺驚醒。要知為何有人大叫,下回交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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