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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回 對影三人夕陽無限好 依山一笛高處不勝寒(4)


  她手上拿著一柄四五寸長的扇子,打開半邊掩著嘴唇,笑著點了一點頭。那一個西洋人,是個胖子,看見了便和長子一笑。吳碧波在一邊看見,心裡好生不解,這四個人並不是那樣十分親密,當然不是夫婦。而且言語上隔閡很多,又不像是朋友。那兩個西洋人,不懂中國話罷了,就是這兩個婦人,雖然洋氣十足,恐怕也不大懂得英語,怎樣會和西洋人一塊兒來遊西山呢?這真奇極了。他便用低低的聲音,操著家鄉土話問楊杏園道:「這兩副角色,究竟是哪一路的人,你看得出來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有什麼看不出來的。東城一帶,現有一種婦女,專和大飯店裡的茶房聯合一氣,就做這種不正當的洋商貿易。上等的能跳舞,能說外國話。這大概是初出世的雛兒呢。你若是在城裡碰見她們單獨的走著,真當她是一個歐化的閨秀呢。」

  說時,那個年紀大些的婦人,似乎知道這邊有人注意她,不住的向這邊看。吳碧波怕人家知道了,大家就閒談別的事。

  一會兒工夫,外面進來一個人,看見華伯平,走上前來,請了一個安。華伯平看時,是楊次長的聽差。這楊次長在這西山有一座房屋,就是華伯平要向他借住的那一家。那聽差說道:「昨天楊次長吩咐,說是華秘書要到山上來,怕他們不認識,派聽差今天一清早就來了,好引著上山去。您啦,還是歇一會兒,還是就去?」

  華伯平道:「就會罷。」

  便叫茶房開上帳來。華伯平接過來一看,茶點三份,外帶煙捲汽水,共是五塊多。楊杏園對吳碧波一笑道:「很公道,和北京飯店的價錢差不多呢。」

  華伯平沒有作聲,掏出七塊錢給他,說道:「多的算小帳罷。」

  那茶房只答應了一句「是」。不像城裡飯酒館的茶房,多少還會說一句謝謝。三個人出了旅館,那聽差早就替他們雇好三乘轎子。楊杏園道:「路若是不多,我們就走了上去罷,這轎子並不舒服。」

  吳碧波領教了上山的滋味了,他一聲不響,就上了一乘轎子去。第二個華伯平,也毫不謙遜,坐上轎子去了。楊杏園見大家都坐轎子,自己不能走著跟了上山,也只得坐轎子去。那轎子是一把籐椅,在椅子面前轎杠上,用兩根繩子吊了一塊板,這就是個擱腳的。椅子上面,六根柳條,撐著個藍布棚兒。好像涼粉攤上那個布單子。三個人都坐在一把椅子上,在半空裡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不覺得笑起來。這轎子上山,一直望楊次長的別墅而來,走的都是小路。轎子一步一步前進,前高後低,坐轎子的正是仰著上去,後來上一個陡些的高坡,人簡直躺在椅子上面。吳碧波嚷了起來道:「危險,不要倒下山去吧?」

  轎夫笑道:「不要緊,我們一年三百六十天,不知抬過多少人,要都倒出轎來,那還了得。」

  上了這個土坡,半山腰裡,一塊平地,平地上有幾棵大樹,樹底下,一所平頂西式房子,門前一個露臺,有兩個人在露臺底下走上前來相迎,轎子便停了。大家知道這就是楊次長的別墅,一齊下轎。

  那個引著上山的聽差,便在前引路,進得門來是第一進屋,穿過這一進,上一個土台,便是一個院子,又是一進屋。前後兩進,絕不相連,倒像是一樓一底一般。屋也是四合院子的形式,不過外加一道遊廊。遊廊的柱子上,被青藤都繞滿了,看不出來。院子右邊,一個大削壁,壁上倒掛著一株松樹,樹上的老藤直垂到院子裡來。左邊遠遠的一座山,是由屋後環抱過來的。這一所屋,可以說是三面環山。這上面的屋子,遊廊突出來一角,成了一個平臺,四面都是短短的碧廊繞著。平臺正中,早已擺了一張石面桌子,三把躺椅。

  華伯平三人走進平臺來,躺在椅子上對外一看,直望著面前的山,低到平地去。再一看平原,村莊樹木,都是一叢一叢的,像玩具一般在地下。再遠些,地下有一層白色的薄霧,就看不清楚了。這種薄霧,浩浩蕩蕩,一直與天相接。在薄霧裡,隱隱的看見黑影子,高低不齊,那就是北京城了。這時聽差把茶煙都預備了放在桌上,和他們三人打手巾把兒。華伯平睡在躺椅上,兩腳一伸道:「這地方遠近都宜,真是避暑的好地方,主人翁太會享福了。」

  便問聽差道:「你們貴上一個月來幾回?」

  聽差笑道:「一年也許攤不上一回哩。一月哪有幾回?」

  華伯平道:「今年來過嗎?」

  聽差道:「沒有來過。去年在任上,倒是很來過幾回。」

  華伯平道:「這就奇了。閑著不來,不閑著倒要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這有什麼不懂的?政治上的變化,說不定的。有時候有表示消極之必要,不能不到西山走走。下臺了,就應該在城裡應酬奔走。若是政治上的人,下野都到西山來住,那就不必再打算上臺了。」

  華伯平點頭笑道:「你沒有做官,你倒深知其中三昧。」

  便問聽差道:「這樣說,這座房子蓋起來以後,就白放在這裡了。誰看守這屋子?」

  聽差道:「有一個聽差,一個園丁,還有一個廚子,一共三個人。」

  華伯平笑道:「這也不啻蓋一所別墅,讓這三人來住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像這位楊次長,還不算冤,究竟還來住過幾天。許多人在北京做官,到故鄉去蓋園子,一生也不見面一次。所以相傳有這樣兩句詩,『蓋得園林為老計,年年空展畫圖看。』」

  華伯平道:「大概他也知這兩句詩,所以很歡迎他的朋友借住,免得辜負了這一座別墅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我若有錢造這麼一座別墅,我就閉戶讀書,住在山上。」

  華伯平道:「你沒有錢造別墅,你就這樣說。你要是真造起別墅來,你就不能實行了。」

  三個人坐在這平臺上,臨風品茗,看山閒話,痛快得很。

  不覺一會兒工夫,天就晚了。這裡的廚子,因為主人派人傳話來了,對於這三位客的飯食,好好招待,要下山去買菜,又來不及。只得在附近一個廟裡,與和尚商量了半天,讓了一塊肥臘肉來。又把自己喂的雞,宰了一隻,其餘便是自己園裡的菜蔬和瓜豆。七拼八湊,也弄出上十碗菜來開晚飯。雞和臘肉罷了,一碗莧菜,一碗油菜,一碗嫩倭瓜,吃了乾淨。

  華伯平道:「這廚子弄素菜的本事好極了,就是北京城裡好素菜館子裡的菜,也沒有這樣好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忘記白天吃杏子的那回事嗎?這就是那一樣的道理。」

  吳碧波端著一杯漱口水,正向院子外吐水。便問楊杏園道:「這裡有河嗎?你聽聽這個流水的聲音。」

  楊杏園走到平臺上來,只見山崖上大半輪明月,照得山影沉沉,樹木隱隱。天上只有幾顆亮星,在樹按上陪著月亮。天上一點雲也沒有。一片潺潺之聲,卻在天空。楊杏園笑道:「這哪是水聲,水有在半空中響的嗎?」

  吳碧波道:「這難道又是樹葉響,和白天在山口上聽的可不同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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