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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深巷逐芳蹤投書寄愛 華筵趁餘興擊鼓催花(1)


  卻說胡曉梅要向水裡跳,大家都不去拉她,站是站起來了,做了跳的勢子,卻不能跳,反而坐下去,用手絹捂著臉哭。胡太太氣極了,以為任放的心,實在太狠,看見她女兒要跳到水裡去,並不理這回事。設若真正跳下去,那還了得?便對胡曉梅道:「哭什麼?這種鐵打心腸的人,和他離開也好。」

  任放道:「我們武人,直心,直腸,不會用這些手段,這是我承認的。要說我是鐵石心腸,我卻不承認。」

  胡太太道:「見死不救,還說你的心腸不硬。要怎樣才算硬呢?」

  任放道:「她並沒有跳下去,我怎樣見死不救?」

  胡太太道:「你倒說得好,並沒有跳下去。跳下去才救,哼!」

  他們在這裡鬥目,胡曉梅一句也不作聲,只坐在那裡哭,半天,她才插口說道:「你快划船攏岸,我們從此撒手。」

  任放拿著槳,將水使勁一打,濺得水沫亂飛。說道:「好極,我們就此撒手,若不撒手,就是這北海裡的王八烏龜。」

  說畢,也一聲不言語,把船一直劃得靠岸。胡太太和胡曉梅兩人,並不和任放打一個招呼,頭也不回,就這樣走了。

  她母女回得家去,將今天的情形,對胡建一說了,說是非離婚不可。胡建一皺著眉道:「鬧到這步田地了,我還管什麼呢?你們愛怎樣就怎樣。」

  胡曉梅見母親同意,父親又不管,離婚這事就算成功。不過這裡面,就是一件事要考慮考慮,自己在社會上,有一點小名,社會上只知道是密斯胡,並不知道是密昔斯任,若是在法庭上公開的離婚,很是不好。就是雙方正式登報聲明,也是不可能。若不是這樣辦,又怕不能斬釘截鐵的和任放離開,因此躊躇了幾天,不能解決。恰好那邊任家,也是抱這一樣的思想。後來經親友從中說合,這一個問題,移到原籍憑幾個親友作正解決,北京方面,不讓人知道。也不用得上法庭打官事,徒費時日。好在兩方面都是願意離婚的了,就完全同意。在胡家以為這事,外面沒人知道。可是交際場中的事,怎麼瞞得了?

  在胡曉梅還未離婚之前,時文彥李如泉任放三人對胡曉梅一人,成了四角戀愛。李如泉想她是有夫之婦,我想不著,時文彥也想不著。胡曉梅進行離婚以後,時文彥越是每日跟在胡曉梅後頭。胡曉梅回南去離婚,時文彥和她同車南下,也回家和父親分家,和他夫人離婚。兩方面都離了婚,就沒有障礙,後事就不必提了。失戀的人,妒嫉心是免不了的,因此李如泉把這事的內容,到處告訴人,於是就弄得滿城風雨了。

  胡曉梅的女朋友,誰也都知道她和時文彥發生了戀愛。但是一個是有夫之婦,一個是有婦之夫,逆料沒有好結果。現在居然都打破難關,要成眷屬,可知道天下事,只要肯去做,沒有不能解決的。

  余瑞香家裡和胡家相距最近,得的消息,也就最詳細。這一天余瑞香在瑞蚨祥做了一件蔥綠色的印度綢單褂,今天新取了回來,她穿在身上,又把她姨媽的珠子,也掛在脖子上,蔥綠色上面,托著又白淨又圓潤的珠子,又素雅,又好看。她高高興興,帶走帶跳,跑到她母親屋子來,要告訴她的母親,問好看不好看?余太太一見就歎了一口氣,說道:「打扮這樣時髦做什麼?你看胡家小姐,是什麼下場呢?也就為了『漂亮』兩個字啦。」

  余瑞香最怕她母親羅唆的,聽到她母親這樣說,越發跑得快了。她走回自己屋裡去,把衣服脫下,疊好了,送到玻璃櫥子裡去。卻按著電鈴,打算叫老媽子來,將一串珠子,送回三姨媽。可是按了幾次鈴,老媽子也不見來。正沒好氣,史科蓮進來了,說道。「姐姐,什麼事?我奶奶想吃水果,叫劉媽出去買東西去了。因為別個老媽子,她叫不動。」

  余瑞香聽見這樣說,氣就平了。說道:「沒什麼事,這串珠子,我要送還三姨媽呢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你又要到哪處作客?借人家的東西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我看人家身上穿綠衣服,配上白珠子,很是雅靜,我作了一件新的綠衣服,就掛著珠子試試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你穿著給我看看好不好?」

  余瑞香將舌頭一伸道:「媽媽已經在開話匣子了,別高興罷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你不是說,今天晚上,去看電影嗎?這樣一說,又不去了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咱們偷偷兒去,別讓她知道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要去就得告訴姑媽,偷著去我不幹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你不去也好,我房裡不撚黑電燈,你就在我房裡念書,這樣一來,她們就不疑心我出去了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你勾通我作賊,有什麼交換條件?」

  余瑞香道:「我出去先和你買兩本小說,帶回來送給你看,好不好?」

  史科蓮道:「要買你就買《封神傳》,頭回我只看了一本,就不見了。現在還想呢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那更好買,舊小說只要三五毛錢,我一定買來。」

  兩個約好了,吃過晚飯,史科蓮當真到余瑞香屋子裡來讀書,余瑞香悄悄的換了衣服,就到真光電影院去了。她穿的是一件寶藍色的印度綢旗袍,上面繡著白色大花,衣光閃閃,很令人注意。她本來約定了梅雙修的、在四圍座上一望,不見她的影子,預料梅雙修沒來,就在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了。她左邊一排,都是外國人;右邊空著一把椅子。一會兒工夫,這座位上就坐下了一位西裝少年。

  這人余瑞香認得,是京華大學的學生,叫著畢波麗,是荷花文藝社的主要分子。余瑞香原不知道這樣詳細,因為有兩次看電影,偶然碰到他,都坐在一排。到了第三次,余瑞香坐下了,他又坐在一處。恰好這次余瑞香是一個人,休息的時候,到食堂去喝了一杯咖啡,回來一看,有一張名片放在自己的椅子上。余瑞香撿起一看,名片是橫印的,第一行是荷花文藝社社員,第二行是京華學生合作會幹事,第三行,字大些,在中間,是畢波而三個字。波麗兩個字連在一處。畢字一個字單另,這是表示名姓分別的意思。第四行是籍貫,第五行是通信處。

  余瑞香自言自語的道:「這是我的位子,誰放名片在這兒?」

  說畢,將名片一扔,扔在地下。這畢波麗卻站起來一笑,鞠了一躬,說道:「是我的名片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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