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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回 玉臂親援豔詩疑槁木 珠簾不卷綺席落衣香(2)


  信是早上發的,一點鐘,就寄到李冬青家。她的小弟弟小麟兒正在門口買糖葫蘆,接了信就往裡跑,口裡一面嚷道:「姐姐,來了信,來了信。」

  這天本是禮拜六,余瑞香因為沒有上學,和史科蓮一路到李冬青家裡來,要她一路去聽孔少春吳芝芬合演的《四郎探母》,說是珠聯壁合,非常的好。李冬青笑道:「我聽見人說,坤伶戲,是沒有什麼可聽的,男子漢捧角,別有用意,我不知道你們當小姐的,也老要捧角,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說到這裡,小麟兒正拿著一封信進來,李冬青一伸手便搶了過去,說道:「我還沒看呢,回頭你又弄壞了。」

  說著將信封的面兒朝裡,撕開封口,抽出信來看了一看,便和信封一卷,一齊插在插兜裡。余瑞香以為是李冬青同學寫來的信,便道:「常常見面的朋友,見了面什麼話不能說,文謅謅的寫信,那不是多此一舉?國文好的人,總有這個毛病,喜歡掉文袋。」

  李冬青臉一紅,笑道:「北京城裡這樣大,為了不什麼要緊的事由北城到南城來,那是多討厭?寫一封信不省事了嗎?哪個像你呢,放著書不念,騰出工夫捧角,那就有的是時間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當真的,我也懶聽戲。什麼《四郎探母》、《武家坡》,我跟著姐姐總聽了一二十回,什麼意思?今天平安換新片子,是李麗吉舒的《空門遺恨》。白天價錢便宜些,我們不如看電影去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你總是談電影,將來要成電影迷,跟著那班女流氓去做電影明星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你別說她,我就愛看李麗吉舒的電影。此外還有瑪麗絆賓演的電影,我也愛看。」

  史科蓮拉著余瑞香的衫袖,皺著眉歪著頭,又帶點兒微笑,說道:「姐姐,我們看電影去,人家都答應了。」

  余瑞香在衣襟上抽出她身上的綢巾,在史科蓮臉上一拂,說道:「這麼大人,這樣涎皮涎臉。」

  這一說,大家都笑了。余瑞香因為她兩個人都要看電影,拗不過來,只得犧牲自己的主張,陪她們去看電影。說道:「要看電影,這時候去,也早了一點呀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順路在中央公園繞一個彎兒也好。」

  大家主意拿定,也不再計較了,雇了三輛車子,便到中央公園來。

  買票進了門,余瑞香就要到來今雨軒去。李冬青說:「我們上公園,是來走走,不是專門來喝茶的。要說喝茶,我們家裡,不有的是茶?」

  余瑞香笑道:「我今天專犯小人,什麼事也鬧彆扭。」

  一邊說笑,一邊走著,在柏樹林子裡,就繞了一個圓圈。她們三人,惟有余瑞香穿的一雙高跟鞋,走得前仰後合,老追史科蓮李冬青不上,便笑著說道:「你們再要跑,我就不走了。」

  說時,她摸著路旁邊的露椅,就坐下了。史科蓮李冬青走過去許遠,回頭一看,又走回來,笑道:「你倒好,索性坐下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你們不知道,人家這雙鞋子夾腳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這是要好看的結果呀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我的高跟鞋,向來是在蘇州胡同做的,偏是我三姨娘要我到香廠一家什麼『加利小吃店』裡去定做。那天定鞋,我光著絲襪子,夥計拿了一根帶子,在腳上左一量,右一量,鬧了半天。偏偏有兩個短命鬼男人在那裡,目不轉睛的看,我急了,不要他再比,所以就弄小了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你瞧。瞧,這麼大一個人,連招牌都認不清。『佳麗』是人家的招牌,『小吃素人』是人家掌櫃的混號。誰到鞋子店裡小吃去,吃鞋幫子呢?吃鞋底呢?」

  她們正在這柏樹林子裡說笑,只見一個蓬頭穿西服的女子,和這面笑著點頭。余瑞香道:「啊喲!原來是密斯胡,你大喜的日子以後,就好久不見了。」

  那密斯胡提到她結婚,好像很不歡喜的樣子,便走過來,握著余瑞香的手,問道:「上回歐美同學會開跳舞會,你怎樣沒有去?」

  余瑞香道:「我不會跳舞,去作什麼呢?」

  她說話時,見那邊路上,站著一個男子漢,約摸三十多歲,帽子拿在手上,頭髮梳得像女人的打扮一樣,一齊梳著往後技下去,又光又滑。光光兒的白淨臉皮,架著一副圓框闊邊眼鏡。身上穿著豆綠帶花的綢夾袍,套著紅扣漏紗的單馬褂,下面又是絲襪光頭鞋。他靜靜兒的在那裡站著,好像在等密斯胡。

  余瑞香向來胸無城府的,便問她道:「路上那個人,是你熟人嗎?」

  密斯胡道:「這人你怎樣不認得?這是大詩家時文彥先生。」

  余瑞香看她那種神情,心裡明白了一半,自己是個未出閣的女孩子,不便往下再問,說了幾句話,各自就散開了。

  她們說話的時候,李冬青和史科蓮站在一邊。這時李冬青道:「好漂亮的女人,是誰?」

  余瑞香道:「這是有名的社會之花胡曉梅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那個大詩家時文彥,就是她的未婚夫嗎?古人說:『嫁得詩人福不慳』,她這個花枝般的美人,嫁個大詩家,到很相稱呢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她嫁了半年多了,嫁了哪裡來的未婚夫?」

  李冬青道:「那末,她為什麼對時文彥很客氣,還加上『先生』兩個字呢?」

  余瑞香把她的高跟鞋在地下一頓道:「咳!你這人真麻煩,她自有她的丈夫,這時文彥是她的朋友,怎樣不應該稱先生呢?」

  三人一邊說話,一邊繞著柏樹林走,不覺走到來今雨軒。依著李冬青散散步就算了,余瑞香一定要到茶座裡去歇一歇,李冬青史科蓮只好依著她。三個人坐不了多大一會兒,胡曉梅和時文彥也來了。他們坐的桌子上,擺了玻璃杯子,玻璃瓶子,大概是先前已經在這裡坐了一會兒的了。胡曉梅看見她們在這裡,只笑著點了一個頭,那時文彥一雙眼睛,在那大框眼鏡裡面,甩流星一般的亂轉,低著頭望這邊看來。余瑞香她們三人都有些不好意思,只得都避過臉去。

  坐了一會兒,胡曉梅先走了。李冬青代她們會了茶賬,也就出了中央公園,到平安去看電影。當她們入座的時候,一眼就看見胡曉梅和時文彥又坐在旁邊包廂裡。史科蓮悄悄的罵道:「這男人也是缺德,為什麼老釘著人家?」

  李冬青也笑了。余瑞香也輕輕說道:「時文彥會做幾句白話詩,在學生界很有點聲名,其實這個人太風流了。不說別的,你看他那一身所穿。照理說,這個年頭自由戀愛,不算一回事。可是人家有夫之婦,你老跟著人家不像樣子,無論你、滿口英國法國,沒有這個道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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