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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回 玉臂親援豔詩疑槁木 珠簾不卷綺席落衣香(1)


  吳碧波正在出神,愛思在一邊笑道:「你想什麼?」

  吳碧波道:「想做她的哥哥。」

  愛思對楊杏園擠擠眼,楊杏園也笑了。他想,這是非之地走了的好,因對著愛思的耳朵,說了兩句話。愛思笑道:「你大一點聲音,我一點聽不見。」

  閻五奶奶道:「你們要說知心話嗎?走!我們讓你。」

  便和余秀英同到外邊屋裡去。余秀英走到房門口,又拉吳碧波的衣服道:「你也走呀。」

  吳碧波當真笑著跟她出去了。楊杏園見沒有人,正好,便道:「我今天是抽空來的,改日再來罷。」

  說到這裡臉又一紅,說道:「恕我冒昧,我一點不懂規矩。」

  便拿了一張十元鈔票,塞在愛思手裡。誰想愛思拿錢在手裡,看也沒有一看,笑道:「呆子!」

  依舊把錢塞在楊杏園手裡。楊杏園越發難以為情了,不知道怎樣才好。愛思道:「我老實告訴你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也紅了臉,又笑了一笑,說道:「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?我們的交情,哪在這上頭,至於說到這個地方,她們的目的,只是在抽頭。」

  又把手上的小指頭一伸,說道:「你若要想什麼人,和她去辦交涉,那或者她要和你開一個帳目。你隨便來坐一坐,那是不要緊的。你高興可以賞老媽子一點兒小費,下次可不必了。我本要你一個人來的,你怎樣又和這位吳先生來?」

  楊杏園不願往下再說,便問:「你聽,他們外面,也在唧唧噥噥呢!」

  便借此走到外面屋來,和吳碧波使一個眼色。吳碧波道:「要走了吧?人家還等著我們啦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是的,免得他們等。」

  愛思也追了出來道:「再坐一會兒,忙什麼?」

  但是楊杏園要走,哪裡留得住,愛思也只得由他。恰好那老媽子進來了,楊杏園就賞了她們兩塊錢,仍由老媽子引了出來。閻王奶奶余秀英愛思她們送到院子門邊就不送了。楊杏園記得進來的時候,不是走的這個地方,等到出了門才知道,還是後門啦。這裡是個橫胡同,一直可以上大街的,楊杏園對吳碧波道:「別忙,她們不讓我從大門口出來,我偏要到大門口去看看,究竟怎麼一回事?」

  吳碧波更是一個好事的人,連忙轉身,就和楊杏園繞到大門口來,剛剛走到大門口,有一輛汽車,恰好開了走。楊杏園看了笑起來,對吳碧波道:「這也就是胡同裡的規矩,怕客碰頭呢。」

  二人出得胡同口,各自回家,楊杏園卻順道到報館裡去看看。一進門,碰見了排字房的小徒弟,他就嚷道:「好了,楊先生來了,副張稿子,還差二十多行啦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等一等,我到編輯部裡看看,還有現成的稿子沒有。」

  他到了編輯部裡,將自己位子抽屜一看,倒是有一卷信。一面拆一面看,稿子不是不好,就是長了,都不能用。後來拆開一封信,是三首詩,勉強可用,加上題目,就有上十行了。便按了一接排字房的鈴,叫了一個小徒弟來,將稿子交給他。徒弟道:「您啦,這還不夠,您自己來兩首詩罷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你也知道這是詩。」

  徒弟道:「好,我們也小學畢業啦。詩我們怎不知道,不多長一點兒,七個字一句,對不對?」

  楊杏園聽他一說也笑了。說道:「你先拿去,我這就做一點兒補上。」

  自己便在位子邊坐下去,一面打開墨盒蓋蘸筆,一面就構思起來。手邊現成報紙頭兒,拿了一小張,信筆就寫了一個《乍見》的題目,以後便是詩,那詩道:

  薄紗衫子藕絲裙,玉臂親援挹麝芬,
  故讓偷看銀約指,小名篆作蟹行文。
  
  記得回廊玉屧遲,銀釭燦爛照花枝,
  香風忽起釵光動,愛煞驚鴻一瞥時。
  
  道是含情尚帶羞,無端撫鬢更低頭,
  蠻靴輕蹴檀郎履,微語風流莫下流。

  帶草帶作,一刻兒就成了三首詩。這種詩,自己一看也太豔了,不過是補白主義,因此上題目下並不肯注名,讓它空著。他估量夠了,將詩交付小徒弟,就回來了。

  到了次日,他翻報一看,只見詩的題目下面,已經署了杏園兩個字。他想道:「這一定是校對先生加上的,他雖然是力求無過,可是絕非我的本意了。」

  又過了兩天,忽然接到一封李緘的信,字跡秀媚,他猜著一定是李冬青寄來的。連忙拆開來一看,上面寫:

  杏園先生:報端得讀大著《乍見》三絕,竊以為文情並茂,置之疑雨集中,幾不可辨矣。午間小暇,詩意勃然不可遏,國雜湊三首小詩,一弄班門之斧,惟先生哂而教之。

  無奈柔腸著絮泥,新詩幾首仿無題,
  怪他絕代屠龍手,一瓣心香屬玉溪。
  
  才子佳人信有之,洛妃顏色次回詩,
  低吟光動驚鴻句,我亦傾心乍見時。
  
  畫出如花尚帶羞,謂渠抗鬢更低頭,
  游仙應有詩千首,新得佳人號莫愁。

  楊杏園將詩念了幾遍,臉上不由得發起熱來。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道:「這是哪裡說起?引起她的這種誤會,這不比罵我還厲害十倍嗎?」

  自己便拿了信紙,文不加點寫起覆信來。這話越寫越多,足足寫了六張八行。寫完之後,自己拿起來,從頭至尾一念,覺得重三倒四,有許多話是不必說的。想了一會兒,於是又重念一遍。誰知重念一遍之後,越發不妥,便揉作一團,扔在字紙簍裡。但是人家既然來信,決無置之不理的道理,沉吟了一會兒,便簡單的寫了一封回信。那信道:

  冬青女士:
  
  頃得詩,如陳琳之檄,頭風立愈,感激奚似?然僕心如槁木,烏有所謂莫愁者。此事之起,殊為可笑。前因稿缺,戲為小詩三首以補之。明知遊戲文章,無關大雅,故錄詩而不署名。乃校對者以素無此例,乃補署焉。而杏遂公開,為輕薄兒矣。女士文以教之,猶不失詩人敦厚之旨,誠畏友也。道義之交,固應如是耳。
  
  杏園拜複


  楊杏園將信寫好,又寫了一個封套,馬上就吩咐長班送到郵政局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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