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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回 新句碧紗籠可憐往事 錦弦紅袖拂如此良宵(3)


  這時,謝碧霞正在臺上,賣弄腰腿的工夫,伸出一隻腳來,兩隻手叉著腰,將身子往後仰。於是包廂左右前後,就劈劈啪啪,放爆竹似的,鼓起掌來。隔座包廂裡,兩個小鬍子,一個大胖子,都是和舒九成點過頭的,大概都是議員。他們這會都魂出了舍,抬起頭來,望著臺上,眼睛珠子也不肯轉一轉。有一個戴眼鏡的小鬍子,口裡銜著一根空香煙嘴,望上翹著,口水由嘴角上流了出來。那個沒戴眼鏡的鬍子,笑嘻嘻地,偏著頭,把兩隻手伸出包廂去,一隻伸開巴掌朝上,一隻巴掌朝下,好像在議院裡戰勝了反對黨一樣,用三四個牙齒咬著一點嘴唇皮,極力的鼓掌。

  那胖子眯著一雙肉泡眼,笑著只是擺腦袋,一隻手按著茶壺拿起,就把嘴對著嘴喝。偏偏他手上拿的是茶壺嘴,嘴喝的是茶壺把,老喝老沒有。他只是把茶壺豎起來,眼睛仍舊望著臺上,那茶都由茶壺蓋上流了出來,灑了胖子一身,一件藍緞袍子的大襟,濕了大半邊。胖子聽見滴滴嗒嗒響,低頭一看,不覺呵呀一聲。楊杏園在一邊看見,覺得很有趣味,竟把看戲都忘記了。等到戲散了,隔廂那兩個小鬍子,都和舒九成打招呼,說道:「不要走,一塊兒吃小館子去,晚上的戲,還好哩!我們已經把這廂留下來了。」

  舒九成道:「我還有事,不奉陪了。」

  一個小鬍子將舒九成衫袖一拉,低低說道:「晚上到南長街去玩玩吧?大頭今天晚上准去。回頭我們看他派人來接謝碧霞罷。」

  那人說完,自和他的同伴走了。

  楊杏園和舒九成道:「回去也沒有事,忙什麼!我們就在這裡味根園吃晚飯,回頭在雜耍場裡坐坐,也是很有趣味。」

  舒九成本來就無可無不可,就答應了。無如這大正月裡,遊藝園裡面,人山人海,十分擁擠,哪裡人也是滿的。他們走進味根園去,只聽見紛紛擾擾,盤子碗聲,嘻笑聲,坐客吆喝聲,夥計答應聲,小孩兒啼哭聲,鬧成一片。叫了幾聲夥計,也沒有一個人理會,四周一看,不說坐的地方,站的地方也沒有了。走出門外,等了好久,裡面才稀鬆。胡亂進去,找了一個座位,要了幾樣菜,吃過晚飯,再到雜耍場去。誰知這裡也是一樣擠,一點兒地方沒有。舒九成道:「我說還是走的好,何必擠著找罪受。」

  說畢,逕自往外走,楊杏園也只得跟著。走不多遠,一個大個兒,戴著獺皮帽子,穿著獺皮領子大氅,手上拖著一根手杖,顯然是個小闊人。他看見舒九成,連忙把手一支,笑著問道:「你一個人嗎?」

  舒九成道:「還有我一位朋友。」

  便笑著給兩方面介紹道:「這是楊杏園先生,這是崔大器先生。」

  楊杏園一看崔大器,大衣裡面是一件禮服呢馬褂,鈕扣上吊著一塊金質徽章,分明是一位議員。那崔大器問道:「你們二位在什麼地方坐?」

  舒九成道:「人多得很,沒有地方可坐,我們要走了。」

  崔大器道:「我們在坤戲場有兩個包廂,你愛在哪裡坐,就在哪裡坐。早著啦,何必走。」

  舒九成道:「你們的人太多吧?」

  崔大器道:「加上一兩個人,總坐得下的。回頭我還有要緊的事和你商量。」

  舒九成笑道:「我想沒有什麼可商量。有事商量,也不至於在包廂裡開談判啦。」

  說畢,帶著楊杏園在人叢中一擠,便不見了。崔大器追上前來,一把抓著,笑道:「別走別走,包廂裡聽戲去。」

  那人回轉身來,是個小鬍子,原來是議員賈民意。崔大器拉錯了人,倒愣住了。

  賈民意笑道:「怎麼著?坐包廂。」

  崔大器只得順風推舟,和賈民意同到包廂裡去看戲。好在包廂裡的人,賈民意認得一大半,倒也沒有什麼拘束。看到後面,正是謝碧霞的《紡棉花》。當她坐在台口上唱小調的時候,有一句「奴的心上人」,那時卻把她的眼光,不住的向賈民意包廂裡射來。崔大器撕著一張闊嘴不做聲,只是嘻嘻的笑,幾乎合不攏來。等到戲要完,崔大器特將賈民意的衣服一拉,便一路走出戲場來。崔大器輕輕的笑著說道:「我和顰卿到北池子去。你去不去?」

  賈民意道:「哪裡來的什麼顰卿?」

  崔大器把手上拿的手杖向地上一頓,然後說道:「嘿!連顰卿是誰,你都不知道,你還聽戲?」

  賈民意道:「我本來就不懂戲,你問起我的內行話來,我自然不知道。」

  崔大器道:「你猜一猜是誰?」

  賈民意想了一想笑道:「是誰呢?呵!是了。你們前幾天做了一大卷歪詩,左一個顰卿,右一個顰卿,還說要刊專集啦。當時我倒沒有留意,如今想起來了。那詩的序裡曾說道,『碧霞,姓謝,字顰卿』。這顰卿一定是謝碧霞了。」

  崔大器道:「正是她。老實告訴你,我有一個好差事,就是每天一次,送謝碧霞到北池子去。她的戲唱完,我的辦公時候就到了。」

  賈民意道:「那末,那就先走一步,那邊會罷。」

  崔大器道:「我們三人坐一輛車去。不好嗎?」

  賈民意笑道:「那就有些不妥,而且我也有我的車子,何必呢?」

  說著,走出遊藝園,坐上他自己的汽車,何消片刻,早到一個地方停住。那裡有個朱漆大門,門上的電燈,點得通亮,在左右前後,停上四五輛汽車,兩三輛馬車。賈民意想道:『今天的人多一點,也許今天晚上推牌九。要有新聞記者走這裡過,又要說這裡開會了。」

  他下了車,一直就往裡走,聽差的看見,都是垂直著手站在一邊,叫一聲「賈先生」。到了裡面,走進內客廳去,掀開門簾子一看,只見圍了一圓桌人,在那裡打撲克,都是議員。旁邊有兩個妓女,夾在裡面,和大家玩笑。有一個議員賈敬佛,他是最愛佛學的人,也在這裡賭錢。有一個妓女,卻在和他進牌。賈民意將帽子取在手裡,和大家笑笑,背著手,也站在妓女後面看牌。那妓女手上所拿的,卻是兩張九,一張五,一張四,一張A。到了掉牌的時候,妓女說道:換兩張。卻把一張四,一張五扔掉,留住兩張九,一張A。賈敬佛道:「咳!」

  妓女回過頭,把眼睛斜著一瞪,對賈敬佛道:「不要你管閒事。」

  賈敬佛笑道:「我就不管,反正把我那兩塊錢輸完了,也就沒事了。」

  說時,人家已經把手上的牌扔在面前,賈敬佛手快,搶了一張在手裡,對妓女道:「我們一個人看一張。」

  妓女道:「可以的,你先別做聲。」

  說著,把那張牌拿了起來,就向手上的三張牌裡面一插,隨後把牌抽動了幾回,理成一疊,把那四張牌,用手捧起來,比著和鼻子尖一般齊。一看第一張牌,還是原來的九。便用手指頭慢慢的將下面三張展出一點牌角來,先看第二張是個原來的黑A,展開第三張是原來的九,一直展到第四張,是新掉來的牌了,她越展得緩,半天還沒移動一絲絲。桌上的人都催道:「老九,你快一點吧!」

  她展出一點兒犄角來,有一個紅字,兩直並立著,正是半截A字,她就使勁的望下一展,露出牌中心的那一朵花瓣來。查一查手上,是九和A兩對,她便收成一疊,握在手掌心裡。賈敬佛道:「你掉了一張什麼牌,我看看。」

  老九道:「沒有什麼,你的呢?」

  賈敬佛把手伸到桌子底下,在衫袖裡面,伸出一張牌來,卻也是一張A。那妓女越發拿了過來把五張緊緊握著。看一看桌上,有兩家出錢,在那裡「雷斯」,正等著看牌呢。老九問道:「你們『雷斯』了多少?」

  一個人說:「你出十塊錢,就可以看牌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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