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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回 新句碧紗籠可憐往事 錦弦紅袖拂如此良宵(2)


  楊杏園道:「也許是這樣。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劍塵夫人有這樣一個好先生,將來一定未可限量。可是待先生要既恭已敬才好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一層我想一定不會錯的。你只看這一幅題詞和畫,用描金紅木鏡框子配起來,真是碧紗籠句呢,其他可想了。」

  何劍塵卻只笑笑,依舊把畫送到裡面去了。

  一會兒,何劍塵家裡的老媽子,搬出許多年果子來。何劍塵一皺眉道:「不要這個,趕快收了去,把昨日蒸好了的那些成東西,可以切出幾碟子來。」

  說到這裡,對吳碧波道:「看你們的神情,大概還沒有吃飯。煮一點兒面吃,好不好?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你剛才要把年果子收了去,我原就老大不高興。如今有面吃,我自然是願意了。」

  何劍塵便吩咐家裡人辦去,又笑道:「不是不給年果子你們吃,這種東西,實在太俗,也沒有什麼好吃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這樣說,你又何必辦在家裡呢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等你娶了老婆,你就會知道所以然。這都在奶奶經上,多少章多少條規定的呢。」

  不多一會,老媽子果然端上八碟臘肴素菜之類和一小壺酒來,三人一面喝酒,一面說笑。說了一陣,又說到這位李冬青女士身上來。楊杏園問何劍塵道:「你們嫂夫人,既然去拜太師母的年,怎樣這位先生倒在你們家裡?」

  何劍塵道:「她們也是前世的緣分,這位先生和這位高足,簡直不能隔一天不見面。李女士是前天在這裡教書的,昨日過年沒來,今天她在家裡預備了許多吃的,怕內人不去,就先來接她了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她上面是個嫌母,下面是個弱弟,一個人長此維持下去,恐怕不容易吧?」

  何劍塵道:「現在她自由自主,不過負擔重些,倒不要緊。從前靠著她叔叔的時候,十分可憐。前不久的時候,她曾做了幾十闋小令,敘述她的境況,題為《可憐詞》,可惜她不肯拿出來給我看。但是由剛才你們看的那首詞而論,已經值得碧紗籠了,那末,她的《可憐詞》可想而知,可憐的往事,也就更可知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文字為憂患之媒。這位女士,要是不認識字,糊裡糊塗的過去,或者不會這樣傷心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你這話也有相當的理由,我卻也承認不錯。」

  說到這裡,劍塵的夫人,已經回來了。何劍塵道:「你怎麼回來得這樣快?」

  何太太道:「我知道三差一,趕緊回來打牌來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愛老師,到底不抵愛打牌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我這個老師,也不能再教我這個無用的學生了。她要到學堂裡,真做老師去了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哪個學堂要請她?你怎麼知道的?」

  何太太道:「也是老太太說的,還叫我問你可以去不可以去。說是個什麼教戲子的學堂。難道唱戲的還要進學堂嗎?」

  何劍塵道:「唱戲的怎麼不能有學堂。有一天在街上過,你看見一大班孩子,一律穿著黑布馬褂,藍布棉袍,戴著青布小帽,在人家屋簷下,梯踏梯踏的走,那就是唱戲的學生。你還問我呢,這是哪家大店裡,這麼些個徒弟?我就說是唱戲的,你忘了嗎?」

  何太太道:「孩子唱的戲,我也看見過,臺上扮起小生小旦,都很俊的。那些孩子,就像苦兒院裡放出來的可憐蟲一般,面孔黃黃的,拖一片,掛一片:你說是唱戲的,我有些不信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你們所辯論的,都是文不對題。剛才嫂子所說的戲子學堂,決不是科班。那種十八世紀思想的科班社長,字還不讓學生好好的認,哪裡還會請女學生去當教員?我猜所說的戲子學堂,一定是那個愛美戲劇學校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或者是的。不過愛美戲劇學校的內容,我是知道的。有許多候補教員,候缺還沒候上,也不至於另外請人吧?若是那裡真請人,我想這位李女士教了一點鐘,第二點鐘就決不肯上堂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其故安在?」

  吳碧波看見何太太在這裡,那句解釋的話,卻不便說。只說道:「一言難盡,總而言之,那裡面男女學生是沒有界限的。算了罷,不要往下談了,我們打牌罷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的病剛好幾天,我不能久坐,我不打牌。」

  何太太並不理會他這句話,一陣高跟鞋子響,早跑到裡面屋子裡去,捧出一個方匣子來。那老媽子聽說打牌,趕快就把桌子擺好,並不用得主人吩咐。何太太將匣子蓋打開,嘩啦啦一聲,早倒了一桌子麻雀,便嚷著道:「坐下!坐下」

  楊杏園站在桌子犄角邊,用手撫摸著牌,口裡說道:「我不能久坐,我不來吧?」

  吳碧波道:「坐下得了,不要客氣罷。」

  楊杏園一面坐下,一面笑道:「真來嗎?那就不必拈風了,我就坐這裡罷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口裡說不打牌,手上已經打起來了。凡是說不打牌的人,都是如此吧?」

  說著,四人便打起麻雀牌來。這一場牌,直打到天色漆黑方才休手。何劍塵又將家裡現成的酒菜,搬了出來,請他們吃晚飯。吳碧波因一晚沒睡,就先進城了。楊杏園又說笑了一陣,方才回家。

  到了次日,依舊在假期中,無非看看書,打打小牌,一混就是三天。這日上午,天氣晴和,又無大風。心想,天天望假期,到了假期裡,又是這樣瞎混過去了,真是可惜。正在這裡盤算,只見舒九成走了進來。楊杏園道:「咦!好幾天不會了,我聽說你忙得很啦!」

  舒九成道:「對不住,你害病的時候,我正到天津去了,我昨天回來,才聽見說的。今天在遊藝園包了一個廂,請你聽戲去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向來不愛聽戲的,怎麼會包起廂來?」

  舒九成道:「哪裡是我包的!這是眾議院那班羅漢包廂捧謝碧霞的。今天他們包了廂,臨時有事無人去,就作個順水人情送給我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正無事,既然有現成的包廂,我就陪你去。」

  舒九成道:「那末,我們就走罷。」

  兩人走出大門,只見一輛汽車擺在門口。舒九成道:「你就坐我的車罷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你很忙,非坐汽車,是忙不過來。我早就這樣建議,你以為我是說俏皮話哩。現在怎麼樣?」

  舒九成道:「其實也是生活程度各人自己抬高起來。若是沒有汽車坐,就不做事嗎?」

  兩人坐上汽車,不消片刻,就到了遊藝園。走進坤戲場包廂裡面,舒九成前前後後,就扶著帽子,和人點了好幾回頭。楊杏園道:「包廂裡面,你哪裡有許多熟人?」

  舒九成低低的說了五個字:「這都是羅漢。」

  楊杏園聽他這樣說,也就微笑不言,便和舒九成坐下去看戲。

  這天謝碧霞,正演的是《廣寒宮》,先是梳著高髻,穿著宮裝。一會兒臺上大吹大擂,奏起喇叭銅鼓的軍樂來。謝碧霞改了西洋裝,穿著極薄的跳舞衣,在臺上作單人跳舞。舒九成對於戲之一道,本來就是十足的外行。而今一看宮裝的仙人,變作西洋跳舞,一跳就是好幾千年,越發莫名其妙。便問楊杏園道:「這演的是哪一段故事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也不很懂,好像是唐明皇遊月宮的故事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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