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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回 拈韻迎春詩情消小恙 放懷守歲旅感寄微醺(3)


  徐二先生道:「說起來好笑,就是住在隔壁屋子裡,劉議員的兄弟劉子善,這一些時逛起來了。昨天晚上,有兩個學生,又帶了他去逛二等,慫恿著他快活一夜。他正和哥哥要了幾塊錢,身上帶著六塊,一時高興,就答應了。那兩個就拉他在一邊,教他放下三塊錢,又教他回去換一身小衣服再來,劉子善都照辦了。回到會館,他一聲不響,自在屋裡換小衣。忽然聽到我屋子裡的鐘,已經敲了十二下。心想往日這時候都睡了,今天還要出去呢。換衣服的時候,打開皮夾子一看,只剩三塊錢。又心想要買好多東西都沒買,這樣的花去三塊,豈不冤枉?今日若是早睡一刻,就省下來了。越想越心痛,越心痛越捨不得。就和那兩個學生吵著,要去退錢。兩個學生被他吵不過,只得和他去了。那窯姐兒當然不肯,劉子善哭喪著臉,說要告訴他哥哥。兩個學生,又怕劉議員知道了,說好說歹,退回來了兩塊錢。還差一塊錢,兩個學生就替他邀一場小麻雀牌,給他抽頭抽出來。我就是四角之一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胡說!沒有這樣的怪事。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你不信,回頭我們打牌的時候,你去看一看就明白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他哥哥劉續,本來是個新補的議員,來自田間,為日無多。他這兄弟,當然是個老土了。老土花錢,沒有捨得的,你說的話,也許可以打對折相信。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說了半天,你還是疑信參半,我不和你辯論了。那裡還等著我呢。」

  說著自去了。

  楊杏園一人坐在屋裡,將那本《花間集》打開,見是哀感的句子上,或是用紅筆,或是用黑筆,都圈兩個圈。看了這本,再看那本,都是一樣。心想這冬青女士,一定是個傷心人,所以遇到哀感的句子,都表示同情。由此類推,她一定也是個女詞章家了。翻著書,隨手打開一頁,只見書頁裡面,夾著一張紙條。條子上寫著兩首七絕:

  淨水瓶兒綠玉瓷,秋花斜插兩三枝,
  移來意態蕭疏甚,相對淒然讀楚辭。

  霜後黃花不忍看,銅屏紙帳潤秋寒,
  晚來幾點梧桐雨,愁煞燈前李易安。

  楊杏園念了兩遍,看看那個筆跡,正和那位題跋的冬青女士一樣無二。心想道:「這位女士何怨之深?看她後面一首詩,卻是崇拜李清照的,詞一定填得好,我來翻翻看,書裡面可還有她的大作。」

  想著把書亂抖了一陣,卻是沒有。在睡椅上,拿著那紙又念兩遍,心想「清麗得很,我卻做不上來。這樣的女子著作,我還不多見呢。」

  他一人在這裡想得出神,無如隔壁院子裡,嘩啦嘩啦,那打牌的聲音卻鬧不休。楊杏園被麻雀牌的聲音吵不過,心裡很是煩躁。便放下書慢慢的走出來,到隔壁院子裡去。走到劉子善的屋子邊,由窗懦朝屋裡一看,徐二先生等四個人,正在那裡打牌。那劉子善卻背著手站在一邊看,楊杏園情不自禁的,也就走了進去。徐二先生一回頭說道:「你是最不願意走進別人屋子的。怎麼來了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你們能打牌,我看一看還不行嗎?」

  說時,這劉子善早客客氣氣的遞過一支煙捲來,楊杏園接著煙捲道:「我們同住一個會館,不必客氣。」

  劉子善又擦了一支火柴,遞給楊杏園。他只得接過來,燃著煙捲吸了一口。這一吸,不打緊,幾乎把嗓子都嗆斷了,不由得咳嗽了一陣。這煙味又辣又燥,也不知道是什麼煙,拿在手裡卻不敢吸。

  劉子善卻毫不為意,自取了一支在手上,在抽屜裡翻出一把剪刀來,將一根煙捲,剪成三截,把兩截放在窗臺上。另外在窗臺邊水煙袋上,取下一支紙煤筒來,銜在嘴裡當煙嘴子,卻把一截煙捲塞在筒子裡燃著吸了。他吸了一口,由鼻子裡噴出兩道青煙,然後問楊杏園道:「這兩天,和家兄談過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這幾日身體不好,不很出來,沒有會到令兄。」

  劉子善道:「本來也不容易會到,他就很忙,昨日晚上,他一點多鐘才回來。今天上午就在什麼堂吃飯,聽說是內務總長請的。兩點鐘還有一餐,晚上八點鐘,是他們黨裡請客,吃的地方就更奇了。說是在前門火車上,吃外國菜。當議員的雖沒有品級,照我看和總長都是並肩一樣大。不談別的,這口福就不小了。」

  楊杏園一邊聽劉子善說話,一面看牌,順手就把手上的煙捲,扔在地下。劉子善看見還有一大截煙,楊杏園就扔了,心裡怪難受的,想撿起來吧?又有些不好意思。眼瞧著那半截煙,只是轉個不住。這時,桌子上已經成下來了一個三翻,卻只抽四個子兒頭錢。劉子善嫌太少,便不依道:「像你們這樣抽頭,什麼時候,才可以抽到一塊錢?」

  桌子上有一個人笑著說道:「沒吃沒喝的場面,就只有這個樣子。」

  劉子善不知人家是玩話,說道:「我家已在黨部裡打牌,吃喝都是自己的,為什麼一回頭錢,就好幾十塊呢?」

  那人又笑道:「人家是抽頭給聽差的,你呢,不是議員的本家老爺嗎?」

  徐二先生最是要聯絡議員的人,就不肯得罪議員的兄弟,覺得那人的話太重了,便道:「劉先生原不是邀頭,不過我們湊一個茶圍錢,鬧著好玩罷了。」

  那人將牌一推道:「我不要議員寫介紹信,我不聯絡這樣一個具本家老爺。」

  說著氣憤憤地走了。大家面面相覷,一場沒趣。楊杏園也就忍著笑走出來。剛走到院子裡,只見那劉續議員,匆匆的在外面進來,手上拿著一根司的克,一搖一擺的走。看見楊杏園,便對他招手道:「來來!我有一段好新聞告訴你。今日下午,陳總長在忠信堂請議員,楊先生知道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知道。」

  劉續走到他身邊低著聲說道:「陳子徐的總長,都在我們手板心裡,他不能不聯絡我們。在候補議員裡面,大半都是不很熟悉政局的,惟有我一人能在黨裡拉攏幾十個人,卻有幾分怕我。此外我還有一條消息告訴你,也是很重要的,昨天我們黨部裡開會,我被舉為十二幹事之一。這兩條務必請在貴報登一登。」

  楊杏園隨口答應道:「可以的。不過我的記性不好,恐怕忘了。最好請你做一篇稿子送來。」

  劉續道:「好,回頭我就編一篇送來。我還有許多建議案,還沒有修改好,等修改好了,也可以送到貴報,儘先發表。我這個提案,和中國前途,都大有關係,不可藐視。其一:是中國無宗教不足以正人心,端國本。請立大同教,以孔子為大同教主。其二:請諮達政府令全國各學校,不得作白話文。以中文為主,洋文為賓,庶幾合乎聖人用夏變夷之旨。其三;今之代議士,皆為全國之俊彥,今在立法機關,為人民代表,固位置極優。一朝任期終了,仍為平民,頗非國家愛惜賢才之至意,應一律給予簡任職。其有繼任議員或轉為官吏者,固不必論。否則應逐年給予養老金。以上三件,是我提案裡面最重要的,足下看看好不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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