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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回 拈韻迎春詩情消小恙 放懷守歲旅感寄微醺(2)


  何劍塵知道他的脾氣古怪,見他不去,也就不勉強,談了一會自去了。

  楊杏園一個人在屋子裡倒反顯得疲倦,飯也懶得吃,也懶起來走動。只買了一包餅乾,躺著喝茶,隨便吃了幾片。雖然口裡說沒有什麼感觸,看見何劍塵正式的過年,又鬧著貼春聯,一想起自己的失戀,人家的家庭那樣快樂,就不能無動於衷了。自己也怕越想越煩,便在書架上抽了一本《陶靖節詩集》看,看不到三頁,隔壁院子裡,嘰啞嘰啞,發出一片拉胡琴的聲音。那胡琴拉的非常之慢,頭兩下聽去,好像是六工六,尺工尺。拉到第三下,便停了半天拉一個字。聽去老是嘰嘰嘰,啞啞啞。接上就有人唱:「我本矢,惡弄崗,散淡的倫拉。」

  聽進耳朵去,十分難受。害病的人,原怕人吵鬧,這種初上手的胡琴,好比用鐵鏟子刮鍋煤煙的聲音,最是刺耳。楊杏園皺著眉毛,實在沒奈何,這時胡二恰好進來泡茶,他便問誰在拉胡琴。胡二道:「是徐二先生。」

  他一聽,立時想了個調虎離山計。便道:「你去告訴徐二先生,說我有一封給蘇議長的信,請他來給我譽一謄。」

  胡二答應著去了,不一會兒,徐二先生果然來了。說道:「杏園,你好闊呀,居然寫信給蘇議長了。我就原知道你們鏡報後臺的九號俱樂部,是一條好路子。如今果然要望上巴結了。」

  說著把手掩著半邊臉和嘴,就著楊杏園的耳朵說道:「你寫信給他,是不是問他弄幾文過年費?」

  楊杏園心裡想著:「既然騙他來了,若要否認,他一定要惱,不如騙他騙到底。」

  說道:「那卻不是,只因為他現在要保一大批簡往職,和薦任職,我想要求他在名單上加上一個名字。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你和他夠得上這個交情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有一個朋友,和他有交情,我不過托朋友間接說情罷了。」

  徐二先生聽他是間接的,便道:「我說呢,你哪裡會認識他?他家裡闊極了,有八個會客廳。除了一個洋會客廳,專會洋人之外,還有一個內客廳,專門是招待我們院裡人的。有一天我們科長叫我送一封公事去,他就在內客廳裡會我。他的記性真好,一見面,就能叫我的名字。究竟做議長的,腦筋和別人不同。你想我院裡,單是議員就有八百人,若不是有本領的,哪裡能認識許多呢?而且他那個人又最客氣,待院裡的屬員,就像家裡人一樣。那天還拿了兩匣埃及煙出來,親自遞了一根給我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原來你和蘇清叔,有這樣好的交情。怎麼他不把你的差事升一升呢?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照交情幫忙,本來可以說得過去,然而呀,這裡面也有分別。」

  楊杏園叫他來,意思原是教他停止拉胡琴,哪管他議長家裡什麼事。如今見他嘴轉不過來彎來,正好把他的話撇開,便道:「日子真快,今天已是送灶的日子了。你們快放假了吧?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我們放了兩天假了。這幾天沒事,我正想找你教我填詞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個我也不會,我把什麼教你!」

  徐二先生笑道:「論起作詩,我還可以對付著和你談談,填詞我實在不懂。我今天在書攤子上買了一部殘的詞書,回來一看,老念不上句,念去七個字不像七個字,五個字不像五個字,也不知押什麼韻。我看了半天,一點摸不著頭腦,我這就拿來,請你教給我怎樣念法。」

  說著就去了。一會兒工夫,徐二先生拿了兩本書來,交給楊杏園。接過來一看,原來是兩本木刻版的《花間集》。隨手一翻,裡面掉下兩張名片。徐二先生彎腰撿起來一看,說道:「哎喲,叫我好找呀。」

  連忙便揣在衣襟裡。楊杏園道:「兩張什麼東西,這樣要緊的收起來?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是兩張闊人的名片。前天何次長的老太太生日,我也前去送份子的。吃過酒之後,回頭我們就看戲。何次長兩位令弟也在那裡,卻和我坐在一排椅子上。一談起來,我中學堂裡的老師,也當過他們學堂裡的教員,論起來,我們竟是同學。大家就交換名片。我一看他們的官銜,一個是存記的道尹,一個是關監督,都是簡任職,真是同學少年都不賤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們又沒同在一個學校讀過書,怎麼算是同學?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不然,從前同拜一個老師的,都稱為師兄弟。現在我的教員,當過他的教員,和同門拜老師一樣,怎麼算不得同學?你還不知道呢,他兄弟兩個,和氣得很,一見就要我換帖。我想他們都是簡任職,我連一個薦任職還沒有巴結上,怎樣可以和人家換帖?所以我極力推辭,不肯奉命。不過他兩個人給我的名片,很算得我一種交際上的紀念品,我就留下來了。」

  楊杏園聽他說話,一面將書翻著。只見書的總序後面,有半頁白紙,上面行書帶草,寫了十幾行小字。字雖寫得極小,但是筆法秀麗,看得很是清楚的。把那段文字,從頭至尾一看,卻是一段小跋,寫的是:

  孟夏日永,端坐多暇,作繭餘熱,搗麝成塵,顧影自憐,徘徊幾榻。因檢點舊笈,收拾殘篇,閑取一卷,自遣愁悶。忽得是書,重睹先人手澤。猶憶十三四歲時,先嚴賜果案前,撫鬟燈下。常為指點四聲,口授誦詠。時窗外月落梧桐,風傳蟋蟀,嬌笑憨問,秋漏每盡,一展斯篇,依稀如夢,釋卷憮然,不期雙袖之濕也。浴佛前一日,就槐蔭窗下,磨陳松煙墨隨筆。

  楊杏園念了一遍,不覺失聲道:「竟是一篇六朝小品,好清麗的文字!」

  再一看那段文字下面,印了一顆小圖章,是兩個篆字。看了半天認出那篆文,是「冬清」兩字。心想看這文和這個印章,一定是個女士了。照我看來,一定還是幾十年前的大家閨秀哩。便問徐二先生道:「你這書從哪裡來的?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花三十個子兒,在琉璃廠書攤子上收來的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世上的東西,真是沒有一定的價值。有人愛它,就當著珍寶,沒有人愛它,就只值三十個子兒了。」

  塗二先生不懂他的意思何在,還想問呢。有人在院子裡喊道:「徐二先生在這裡嗎?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你別忙,我就來,反正和你打起兩塊頭子錢得了。」

  那人道:「那末,我就去催他們了。」

  楊杏園問道:「什麼人邀頭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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