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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(3)


  白素秋想了一想,笑道:「哦!這一點,我倒沒有想到。那末,還是哪一天有工夫,我請你吃山東館子,由我點菜罷。」

  楊杏園一面陪她說話,飯已吃完了。吃飯之後,白素秋依然不肯說走,一談話談到下午兩點鐘,她才回去。楊杏園也算會陪客的,陪她說五六個鐘頭的閒話,一點沒有倦容。

  到了次日,他一早就接到白素秋一張請客片,請下午四點鐘,在濟南春吃飯。片子後面,另外寫了兩行字是:「我准按時間候您,務請早到,這張片子,不要給第二個人看見。」

  下面還有一句,卻把墨來塗了,仔細看看,那墨蹟好像是「因為是專請您的」這幾個字。楊杏園一想:「這分明是昨天她許請我吃山東萊,所以今天來做這個東。我倒不能不去,不過照這張帖子看來,大概她姐姐並不在一處,餘詠西更不知道的。這一男一女,在飯館子裡敘餐,不是很大一個嫌疑嗎?」

  想了半天,總覺得不去的好。就把那帖子撕了,扔在字紙簍裡。誰知不到一刻兒的工夫,長班告訴有人請電話說話,楊杏園一想,這不要就是她的電話罷?一接話機,果然是女子的聲浪,那邊說:「你是密斯脫楊嗎?」

  答道「是」。

  那邊說:「我寄給你一張帖子收到了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收到了。」

  那邊說:「這一次,是我專請你,要是肯賞光,就清早去。若是事忙,不肯賞光,也就請你先告訴一聲,免得我去老等。」

  說到這裡,電話這面,格格的笑了一陣,接上說道:「大概是沒有工夫,不得空吧?」

  楊杏園本來打算不去的,被白素秋電話裡這樣的話一逼,倒叫他說不出不去的話,只得說「_准來」。到了下午四點鐘,他便如約到濟南春來。果然,除了白素秋而外,並無他人。楊杏園好像劉邦赴鴻門宴一樣,十分不安,生怕碰見熟人,未免不成樣子。好容易,到六點鐘,才把這餐飯吃完。

  次日,楊杏園一想,白吃人家一餐,什麼意思,就在青雲閣買了幾塊錢小說雜誌之類,由郵政局裡寄給白素秋,郵包的外面,寫了白素秋一個女同學的名字。

  原來這種辦法,也是她告訴楊杏園的,如果有什麼事,就可以冒一個女學生的口氣,寫信給她,可以掩去家裡人的耳目。這樣下去,不到一個禮拜,白素秋竟到楊杏園會館裡來過三次。來了說些不相干的閒話,又總是五六個鐘頭,而且來一回,必定換一身衣服。鬧得滿會館人說出許多風言風語。況且楊杏園住的所在,又是個獨院子,你教人家如何不疑心。

  又過了兩日,正是禮拜,楊杏園料定白素秋必來,一早就出去,晚飯也不回來吃,一直就上報館。誰知到了十點鐘,會館裡長班打了電話來,說家裡有客,請楊先生快回來。楊杏園問是誰,那邊便換了一個女子的聲浪答道:「是我呀,你猜是誰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是素秋嗎?這時候,你從哪裡來?」

  白素秋道:「我特意找你來了,請你就回來罷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的房門已經鎖了,你就在外面等我嗎?若有什麼事,就請你在電話裡告訴我罷。」

  素秋道:「話長著啦,電話裡不好說。你要是不怕我偷你的東西,就請你吩咐長班,把門開開,大概可以放心罷?」

  說畢,又在電話裡面格格的笑了一陣。楊杏園沒法,只得在電話裡吩咐長班,叫他將房門開好,請白小姐進去坐。電話機掛上,楊杏園一想,這越發的不對了,怎麼更深夜靜的找我,不如趕快回去,打發她走了罷。會館裡人多口雜,將來這事傳到餘詠西耳朵裡去了,還說我和他演三角戀愛,還算什麼朋友。便把稿子托何劍塵發了,匆匆忙忙的回家。走到自己院子裡,三間屋子,只有臥房的燈點著,其餘都是黑洞洞的。這時,忽然興起一個念頭,心想:「我這院子裡靜悄悄的,她一個人坐在我屋子裡,不知道幹什麼,我到要看看。」

  想畢,便放輕腳步,慢慢的走到廊沿下,從窗戶格縫子裡,向裡面張望。只見窗戶邊的書桌子上,燈下放著一本書,白素秋坐在桌子邊,一隻手按著書本,一隻手托著腮,悵悵的望著燈,好像在那裡想什麼。一會子,她忽然眼圈一紅,流下淚來。她本人還好像不知道,眼淚串珠似的望下滴,衫袖上和書本上,都滴了許多淚珠,她才慢慢的在鈕扣上,抽下那條白綢手絹,來揩臉上的眼淚。楊杏園見她這樣,卻是莫名其妙,心想且不驚動她,看她怎樣。

  誰知白素秋坐在燈下,依舊是呆呆的想,半天的工夫,也不動一動。眼淚越揩越多,泉湧也似的流了出來。楊杏園看她這個樣子,疑她是因為等自己不來,怪朋友不理,滿腔怨憤,所以逼下這副眼淚來。心想這是我的不是了,像今天這樣的對待她,也未免拒人於千里之外了。便輕輕的退到院子中間,然後才放重腳步,走了進去。白素秋見楊杏園走進來,一邊用手探眼睛,一邊強笑道:「對不起,我又來吵你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這個是我對不起你,要你一個人在這裡久等,怎樣還說你對不起我哩?」

  說時,他偷眼看白素秋,見她眼圈還是紅的。這時正是秋初的天氣,白素秋穿了一件淺灰嗶嘰的夾襖,灰嗶嘰裙於,鬢雲蓬鬆,雙髻斜挽,越顯得身材窈窕,淡雅宜人。想起剛才她流淚的那一番情形,正是未免有情,誰能遣此,也未免呆了。白素秋見他只管直著眼睛看,未免不好意思,便背過臉去,望書架上的書。楊杏園道:「你不是叫我快來有話說嗎?怎樣又不做聲呢?」

  白素秋聽了這話,才回轉身來。她坐在椅子上,低頭望著胸脯,把一隻腳尖懸著點在地上,一隻腳踢著椅子角,才慢慢問楊杏園一句話道:「你看我姐姐這個人怎麼樣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『藹然可親』這四個字,那總是對她最恰當的批評了。」

  白素秋冷笑道:「哼!『藹然可親』嗎?你這句話,正是她反面的批評。我老實告訴你,她在家裡,什麼事也不問的,總是睡到太陽幾丈高,她才起來。吃起飯來,把筷子在萊裡挑挑撥撥,往桌上一放,便要發脾氣。我母親本來疼女兒的,不很管她,看見她鬧彆扭,反引著她發笑。我父親又抽上一口煙,更是一概不問。有時候我母親說她幾句,她就一句頂一句,反常常問我母親說:『我怎樣得了?』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呢?我卻不懂了。難道在你們這樣的家庭裡面,還有什麼委屈嗎?」

  白素秋對楊杏園瞟了一眼,搖著頭微微的笑道:「這個緣故,你還不明白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清官難斷家務事,我怎樣會知道呢?」

  白素秋道:「我和你說一句實話,她是有人家的,只因為那個人不合她的心,她就要吵著離婚。我母親倒沒有什麼不可以,只有我父親不肯,說我們兩面都是體面人家,哪裡能做這樣的事,將來要打起官司來,親戚朋友知道,豈不成了一場笑話?這樣一說,就把這事按下來了。我姐姐也為這事,大鬧了幾回,總沒有鬧穿,後來她就變了辦法,總是在家裡挑眼,鬧得兩個老人家時刻不安。我父親沒法,答應不讓那邊娶,總推著在大學畢了業再說,一面露出點消息給人家知道,等他來辦交涉,再想法子。這樣挨下來,又是一年多,到底就弄出笑話來,把我都害了。」

  說著眼圈一紅,要掉下淚來。楊杏園道:「你說呀,怎麼又連累起你來了呢?」

  白素秋臉一紅,把手絹擦了擦眼睛,笑了一笑,說道:「我告訴你的話,你可別告訴人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若是不許我說,我自然保守秘密。」

  白素秋臉又一紅,低聲說道:「我也有……」

  沒有說完,她就借著拿手絹擦眼睛,把臉蒙上。楊杏園聽了這半句話,明知全句的意思,卻故意笑著問道:「你也有什麼,怎麼不說出來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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