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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(3)


  吳碧波道:「你沒有來是杏園請我,你來了呢,是我請你夫妻倆。」

  梨雲笑著牌了吳碧波一口,把中指甲濕了一點茶,把大指頭接著,隔著桌子對吳碧波一彈,濺了他臉上幾點水珠。笑著說道:「你們總喜歡瞎說。」

  吳碧波揩著臉上的水笑道:「你不要害臊,總有那一天喲。你既然要痛痛快快吃一餐,你說,你要吃什麼?」

  梨雲問楊杏園道:「是不是你的東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管他誰的東,反正不要你請我們得了。」

  梨雲道:「不是那樣說。要是你的東,我就不必客氣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正是我的東,你就不必客氣罷。」

  梨雲先問了一問他們吃的菜,然後要了一個涼拌鴨掌和一個乳湯鯽魚。楊杏園道:「你要痛痛快快的吃一餐,這就夠了嗎?」

  梨雲道:「我說的痛快,不是要多吃東西,說的是沒有人管,我要自由自在的吃一餐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正要問你,今天這位怎麼要你一個人出來?」

  說著把右手伸出三個指頭。梨雲道:「阿毛病了,不能出門,姆媽又不能親跟著出來,只好讓我一個人來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這幾天,沒有上你那裡去,老三沒有說我嗎?」

  梨雲把嘴一撇道:「哼!你以為人家很歡迎你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既然不歡迎我,今天怎樣又讓你來呢?」

  梨雲道:「戇大!她心裡儘管不歡喜你,面子上也不能得罪你呀。」

  楊杏園點點頭。大家說笑了一陣,剛吃了幾樣菜,茶房進來說道:「松竹班來了電話,請梨雲姑娘說話。」

  梨雲道:「不必接話了,你告訴他,我就回來。」

  茶房去了,梨雲發氣道:「真是見神見鬼,難道這一會兒工夫,人家就把我吃下去不成?」

  吳碧波道:「你准知道電話是叫你回去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是自然。『要是再過十分鐘不到家,恐怕第二次電話來了。」

  又過了一會,果然來了一個電話。楊杏園道:「怎麼樣?我不是猜中了嗎?」

  因對梨雲道:「罷罷罷!你去罷。不要讓我們把你吃下去了。」

  說得梨雲倒笑了,因起身漱漱嘴,擦了一把手巾,笑著問楊杏園道:「吃完飯過去坐一坐,好不好?」

  楊杏園沉吟著道:「再說罷。」

  梨雲道:「不要再說,你就去一回罷。」

  又對吳碧波笑笑道:「對不住!」這才走了。

  吳碧波道:「沒趣得很,沒談幾句話就走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說了不必多此一舉,我是有經驗的,你不信,我也就沒法子了。我現在把風月場中的情形,已看得十分透徹,只是像佛一樣,拈花微笑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算了,你這些道德經在我面前念,我是不聽的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是真話,你們當學生的人,尤其是不可胡來。因為你們學生為了經濟問題,常常降入二等,這是最危險的事。」

  因把陳若狂害楊梅毒死了的一段故事,源源本本告訴吳碧波。說道:「這不是一個很好的風月寶鑒嗎?」

  吳碧波聽了,也只笑笑。兩人把飯吃畢,已經八點多鐘,吳碧波道:「我要進城,不能陪你上梨雲那裡去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並不去,也不要你陪。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你總是嘴硬,其實何苦呢?」

  兩人一笑而別。

  單說吳碧波雇車進城,剛走到煤市街口,只見迎面一輛車於,飛也似的跑了過來。兩乘車子,相讓不及,碰在一處。兩方面的車夫,正要開口相罵,吳碧波一看來車坐的不是別人,正是失蹤一星期打算登報去找他的李俊生。吳碧波不由得嚷起來,說道:「密斯脫李!好呀!你這七天上哪裡去了?」

  李俊生道:「我上天津去了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何以那天晚上,你就不辭而別?」

  李俊生道:「這話很長,等我回來再說罷。」

  這兩邊車夫,見主顧是熟人,也就各自把車拉開,沒有吵起來。吳碧波再要問話時,李俊生的車子,已經拉起走了。

  李俊生他順口說他真是上天津去了,那全是謊話。楊杏園說在陽臺旅館看見他,那倒是真事。原來李俊生那晚在新世界逛的時候,看了兩出坤戲,隨便上二層樓兜兜圈子。他走到新戲場門口,被人踏了一腳。正待發作幾句,只聽見嬌滴滴的聲音說道:「勞駕!勞駕!」

  李俊生定神一看,原來是個很標緻的女子,她上面梳一個卷髮西式頭,身上穿了一套印花嗶嘰的衣裙,袖子短短的,挖著一個方式套領,露出那雪白的脖子來,她年紀看去好像有二十多歲,可是她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,和那白裡翻紅的鴨蛋臉,很有幾分風韻。她的高跟皮鞋,也不知怎麼那樣巧,踏了李俊生一腳。她一面說勞駕,一面拿一塊淡紅洋縐手絹,捂著嘴只笑。這時李俊生一肚子氣,也不知消到哪裡去了。只說:「不要緊,不要緊!」

  那女的對李俊生瞧了一眼,又笑了一笑,慢慢的上三層樓去了。李俊生身不由己的,也跟了上去。走到三層樓口,那女的回頭一望,看見李俊生跟上來了,只格格的笑。一直上到四層樓屋頂上,四圍已經沒有人,那女的便站住了腳。李俊生膽怯怯的,還不敢十分走近,那女的倒走過來迎著他,笑著說:「你怎麼這樣膽小?」

  李俊生還沒有開口,那女的又道:「你在哪個學堂讀書?」

  李俊生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遇著這個道兒,倒是一老一實的說了,在京都大學。那女的道:「你貴姓?」

  李俊生又說了姓李。便轉間她貴姓,那女的卻只笑笑,不肯說出來。歇了一會兒,女的說道:「站著這個地方怪累人的,找個地方坐一會兒罷。」

  照理,這個時候,李俊生就應該說,請她去吃大菜。無奈他是一個十足的外行,一點兒不知道,隨手一指道:「那邊有一張露椅,那裡坐坐罷。」

  那女的把她一雙俊眼,對李俊生上下打量一番,倒覺得他是個未經此道的人,反而歡喜起來。當時那女的見李俊生不懂她話裡有話,把一個指頭戳著李俊生的額角道:「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死心眼兒呀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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