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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(4)


  想畢,便又提起筆來,寫了一封信,末了,卻用英文簽著名,是「你誠實的朋友某某。」

  這在他意思,是先把先生的名份犧牲了,好來談愛情。信寫畢,找了一個粉紅色的信套封了,上面寫著「即送平等大學女生寄宿舍,陳國英女士台啟。」

  左邊上面寫了四個字「敬候回示」,在這四個字底下,加了一個感歎式加重語氣的標點,每個字旁邊,又畫上一個三層的墨圈,底下未署名,只寫「要言內洋」四個字。信已寫好,便叫一個夥計進來,給他三吊錢坐車,叫他送去,並且要帶回信回來。

  夥計拿了信,便送到寄宿舍裡來。這時,陳國英正好沒有出去,拿著一本新式標點的《紅樓夢》,在那裡解悶呢。她接了這封信,倒愣了半天,沒有法子擺佈,心想「要老是不理他,他卻老寫信來,倘若給同學們知道,那真是一樁笑話。幹不該,萬不該,不該想這個第一,和他辦了那一件秘密的交涉,鬧得受了他的挾制,不敢聲張。要不然,我卻把這兩封信,送給校長看,教他吃不了,兜著走呢。現在是沒有法子,只有當面去交涉,叫他不要寫信來。他既要我到遊藝園去,我就索性依允他,解決這個問題。到了那時,看他怎樣?反正我自己主意拿得定,也不怕他什麼手段的。」

  想罷,便在鈕扣邊,取下自來水筆,就拿桌子上的英文紙,寫了一封回信。她這封信,正和陸無涯的來信,成了一個反比例。內容極其簡單,只說今晚六點鐘,在遊藝園電影場候駕。夥計將這封信拿回,陸無涯已經等得二十四分不耐煩,心想,「這個公寓裡的夥計,實在可惡,我要是做了警察當局,對這班東西,必要從嚴處分他一下,至少也要送他到教養局,關他個周年半載。」

  等到夥計進來,一眼看見他手上拿著一封信,不由得心花怒放,那顆心幾乎從口裡跳將出來。這時也不要送夥計到教養局去了,自己便迎了上去,接過那封信來。拆開一看,這陣歡喜,那是不必說。一看手錶,已經三點鐘了,便打開箱子,把藏著的十塊錢拿出來。這十塊錢,原是他一點孝心,想留著買一點洋參寄給他母親的。因為事耽擱了,洋參沒有買,不料倒留著為今晚招待情人之用,真是天從人願。又在箱子裡,取出乾淨的一套小衣,忙著換了,把皮袍子和帽子,都是重新刷刷。

  忙了一二十分鐘,事情完畢,對著鏡子一照,自己看看自己,也覺的精神煥發,只是嘴上的胡茬子,密密的長上一層,很覺討厭。心想,「我也該理髮了,現在還只三點多鐘,不如先到香廠去洗個澡,帶著理髮,然後到遊藝園去,正是六點鐘,豈不甚好。」

  主意想畢,便雇了車子往香廠來。誰知他雇車子的時候,貪圖一個快,一說價錢,就往上一坐。這個車夫,正是一個八旗子弟,大概也有四五品的階級,他拉起車來,還忘不了公子哥兒的氣派,走起路來,一是一,二是二,大開其四方步。陸無涯踢著車子道:「他也趕快一點呀!」

  車夫聽了這話,躬起腰來,拉著車把,把腦袋沖也沖的,跑不到二三十步,又數著腳步走了。陸無涯罵道:「渾蛋!像你這樣子拉車,什麼時候把我拉到香廠?」

  那車夫聽了,索性把車把放下來,在腰裡掏出一塊破布,只揩他頭上那油漿也似的汗。氣吁吁的說道:「先生!我快不了,反正把你拉到得了。」

  陸無涯一看這車夫,臉上長的雞皮鶴皺,嘴上的鬍子和鼻涕粘成一把,已是衰朽不堪。他今天受了愛情的衝動,大發慈悲,給了他一吊錢,不要他拉了。另外雇了一輛車向香廠清華園而來。

  他洗了澡,刮了臉,已經五點多鐘。忽然靈機一動,想起一樁事,便在洋貨鋪裡,買了一條水紅色的綢手絹,一瓶檀香水,包好了,放在大衣袋裡,這才到遊藝園來。他怕陳國英先到了,老戲場,新戲場,雜耍場,影戲場,統統找了一遍,都還沒有。他雖然沒找著陳女士,卻體貼入微,怕女士找他不到,便走到收票進門的總口上,找個椅子坐了等著。那些來來往往的人,他一個也不放鬆,都要看他一遍。他坐的地方,正是憲兵駐紮的所在,有一兩個憲兵,對他望了一望。他心想:「不好,他們不要疑心我吧?」

  便站起來,裝著看牆上掛的相片,搭訕著走了。但是他等候陳女士,卻是至誠,決不肯輕易自誤的。所以他走不了幾步,仍舊走了回來。約摸等了三十分鐘,好容易陳女士來了。陸無涯看見,早是笑容滿面,對她鞠了一躬,便對她道:「這裡人雜得很,倒是電影場裡清靜一點,我們到那裡去坐罷。」

  陳國英微微向他笑道:「隨便。」

  陸無涯看見她這一笑,真如醍醐灌頂,說不出來的這一種愉快。便引著陳國英到電影場來,揀了一張桌子,請陳國英坐下,自己也脫下大衣,坐在一邊。茶房泡上茶來,陸無涯拿了一隻杯子,先用手絹擦了一擦,然後斟了一杯茶,放在陳國英面前,臉含著笑道:「這遠的道,要密斯陳走了來,我很不過意。」

  陳國英道:「我本來要謝謝陸先生的,先生這樣說,反叫我過意不去了。」

  陸無涯笑道:「你太客氣了!我還有一句話,你一聲一聲的叫我做先生,我實在不安。我們在課堂上,是教員學生,下了堂就都是朋友。況區我除了懂得幾句英文,哪一樣比得上陳女士,我想和你交朋友,還怕你不肯呢,哪裡敢以先生自居哩。」

  說到這裡,陳國英斟了一懷茶,放在陸無涯面前,陸無涯趕緊站起來接著,就他接茶的時候,看見陳國英那只又白又嫩的手,受了凍,微微的帶一點紅色,真是像新詩人拿來就用的一句話,「如玫瑰般的嬌豔。」

  加上陳國英臉上手上擦的雪花膏香,微微的透肌而出,叫這個逼近芳澤的陸無涯,怎樣不神魂顛倒?在陸無涯一方,恨不得在此刻,把愛陳國英的話,從肺腑裡都倒將出來,並且陳國英能同他今夜正式訂婚,尤其是好。但是「我愛你」這一句話,怎樣說得出口呢?又想說,又不能說,只好找些閒話來敷衍了。在陳國英一方,對於陸無涯這樣的勾引她,本來很不高興,但是一見面,又不願給人家下不去,也只好隨著敷衍了。

  他們坐在一處,閒談許久,還是沒有提到正文。而且電影場這個地方,耳目眾多,也不好怎樣談愛情。陸無涯忽然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便對陳國英道:「密斯陳來得早,大概還沒有吃晚飯吧。這裡觀英的大菜還不錯,我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?」

  陳國英道:「不必,我已經吃過晚飯了。」

  陸無涯笑道:「你吃過,我還沒有吃過,我是要去吃的。那末,我順便請密斯陳坐坐,也不要緊啊!」

  他這樣一說,倒弄得陳國英沒有話說了,只得隨他到番菜館裡來。這遊藝園的茶房,都是乖巧不過的,看見一男一女進來,早把一個小單間的簾子卷起,讓他們進去。這時,自然陸無涯坐了主席,把菜排子一看,便遞給陳國英,問她要掉什麼不要。陳國英道:「這個爛水鴨,掉個火腿雞蛋罷,先生看好不好?」

  陸無涯道:「好極好極,密斯陳的脾氣,竟和我一樣。大菜裡面,這些什麼雞,什麼鴨,我總覺得切它不動,反而弄得刀叉盤子亂響,要是遇著什麼大宴會,那是真叫人不好意思的呢。」

  這時陸無涯的話匣子開了,說是歐洲的宴會怎樣,日本的宴會怎樣。又說歐美男女社交公開,宴會多系女子作主體,中國恰成一個反比例。由男女社交公開談到兩性戀愛,說是戀愛分兩種:一種是形式上的戀愛,一種是精神上的戀愛,而精神上的戀愛,又有一致的,或片面的。說到這裡,把眼睛望著陳國英,歎了一口氣道:「像我現在的情形,就是片面的……」

  陳國英不等他這句話說完,臉上早是一紅,便低著頭,只把刀叉去分盤子裡的燒牛肉。陸無涯轉過臉,又笑嘻嘻的道:「密斯陳,我聽見說,同班的學生吳國良是你的同鄉,這話對嗎?」

  陳國英道:「不錯,是同鄉,但是同班裡的同鄉,也很多啊。」

  陸無涯道:「但是我聽見說,他和你,還有其他的關係呢。」

  陳國英把嘴一撇道:「這都是同學造的謠言,像他那樣的學問,我是不放在眼睛裡的。」

  陸無涯道:「那麼,就照密斯陳的眼光而論,同班裡的學生,你對哪個表示贊同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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