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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(3)


  陸無涯道:「那末,密斯陳要不要想補救的法子呢?」

  陳國英一聽這話,知道他言出有因,說道:「能想出補救法子,那是很好,但是哪裡有補救的法子呢?」

  陸無涯微微一笑,說道:「法子是有,不過我為了你,要對不起全班的學生,良心上很覺說不過去。」

  陳國英道:「照先生這樣說,一定是有法子的了,就請先生說出來罷。倘若對於同學沒有什麼妨礙,先生也是落得作個人情。」

  陸無涯又在許多卷子底下,抽出兩本白卷子來,遞給陳國英道:「這是剩下來的卷子,若是填上密斯陳的名字,把原卷子的錯處都改正過來,重新謄在這上面,那不是頂好的一本卷子,可得一百分嗎?」

  陳國英道:「那麼,謝謝陸先生,就讓我拿去謄過罷。」

  陸無涯笑道:「可是可以,這與我們兩個人的名譽,都有關係,要保守極端秘密的。」

  陳國英微笑道:「那自然。」

  陸無涯道:「這樁事,我良心上受了很大的犧牲,你把什麼來謝我呢?」

  陳國英紅著臉道:「我有什麼東西可謝呢,我打一雙毛繩鞋子送先生罷。」

  陸無涯搖頭道:「不要。」

  陳國英道:「那末,請先生到真光看電影罷?」

  陸無涯依舊搖頭道:「不去,不去。」

  陳國英道:「這樣不好,那樣不好,我們這窮學生就謝不起你了。」

  陸無涯笑道:「日子長哩,我們都沒有那樣急,緩緩再說罷。」

  說到這裡,故意的沉重說道:「這個卷子,可不便帶到寄宿舍裡去寫,一等人家知道,傳揚出去,我是不要緊,拚了不當平等大學的教員,你這個犧牲就大了。我們就跳到黃河裡去也洗不清啦!」

  陳國英聽見他夾七夾人說上了一陣,心裡怎樣不明白,卻又不好意思駁他的話。便道:「依先生的意見,怎麼樣辦呢?」

  陸無涯笑眯眯的道:「依我說,你那個原卷,完全不要,我馬上和你重新做一篇,你就在我這裡謄好。你交給我,當面給你打上一百分,又快又秘密。你說好不好?」

  陳國英聽了這話,很為躊躇,不好答應。一來恐怕在這裡久了,碰著人,怪不好意思。二來一男一女,藏在一個屋子裡,辦秘密交涉,到底有點不方便,很不願意。但是照表面說來,人家是一番好意,又不好拒絕,倒覺得很為難。陸無涯早明白了她的意思,便道:「不要緊,這時候,我這裡沒有人來。你要不放心,我可以招呼這裡的夥計,有客來了,說我不在家。把他擋了回去,那就完了。」

  說著就喊了一個夥計進來,把這話交代他。夥計望了一望陳國英,答應著去了。這時,陸無涯把房門一關,笑嘻嘻的對陳國英道:「你等著我要好好的和你打一槍?。」

  這時的陳國英,只好由陸無涯擺佈,就照他的計劃,如法炮製。等到把卷子謄好,冬日天短,早是燈火滿街了。依著陸無涯,還要留陳國英晚飯,陳國英道:「天已不早,揀日再來罷。」

  陸無涯笑道:「你這揀日再來一句話,還是口頭語,還是真話?要是真話,我才讓你走。」

  陳國英只得說道:「實在是真話。」

  陸無涯聽了這話,也不能再逼,只得叫夥計替她雇了車子,送她回去。臨走的時候,陳國英紅著臉輕輕的對陸無涯道:「今天的事情,先生要保守秘密的。就是我到先生這裡來的這句話,也不能告訴人的。」

  陸無涯笑道:「這是自然的道理,請你放心得了。」

  陳國英這才放心回去,一宿無話。

  到了次日,陳國英滿想這個問題過去了,誰知不到上午十二點鐘,陸無涯就來了一封快信,拆開一看,不說字多少,數一數,有十二張八行。劈頭劈腦一句,就是國英學姊愛鑒。陳國英看了這封信,臉上紅一陣,白一陣,心裡就像小鹿撞鐘一樣。心想,「這些男子,真惹不得,給他一點顏色,他就要存非分之想。他這封信有千言萬語,歸總一句話,是要我陪他到公園裡去。照理說,他幫了我這一個大忙,我不能拒絕他,但是仿佛聽見人說,若是一男一女交朋友,到了同逛公園的程度,那是很有問題的。難道他也想把這個手段對付我嗎?倘若到了那時候,他真向我開口,我又怎樣答覆他呢?」

  陳國英這樣一想,倒弄得沒有了主意,翻來覆去,把十二張八行,看了好幾遍,心裡還是跳個不了。心想這一封信,要是被同學看見了,那還了得!想了一想,本打算把它燒了,卻又轉回來一個念頭,這也是平生一樁奇遇,何不留著做個紀念。便把十二張信紙和一個信封,在一處疊了,放在床上枕頭邊,墊褥子底下。一個人坐著發了一會呆,好像有個什麼問題,沒有解決似的。心慌意亂,連午飯也吃不下去。

  她在這邊芳心撩亂,那邊的陸無涯,更是不堪言狀。他自從信發出去了,也不知是禍是福,像熱石上的螞蟻一般,在家裡老是起坐不安。心想:「我這封信,寫得也婉轉,並沒有什麼唐突的地方,像她昨日對於我的態度,當然不會拒絕的。但是有一層,我是約她在遊藝園裡踏月,這踏月的程度,似乎還沒有到,她未必肯去吧?況且我信上,友愛的字樣,好像寫的不少,這不太露骨了嗎?倘若她一翻臉,把信送到報上去公佈起來,那我還能在北京混飯吃嗎?」

  越想越覺得這封信寫得太魯莽了,只埋怨自己性急,便橫睡在床上,把信的詞句,從頭到尾,默想一遍。「還好,大概的意思,都還記得,覺得有幾句話,很能動人,她未必至於翻臉。又想起她昨日臨走的時候,低著頭,紅著臉說話,叫我保守秘密。那種神情,過後思想,好像吃橄欖,真是十分有味,她也未免有情吧?」

  想到這裡,不由得跳了起來。這一跳不打緊,只聽見噗咚咚一聲,好像房子倒了一般,嚇了他一身的冷汗,原來是他在床上跳下來,用勁過猛,把床上的藤繃子,搖動得坍下來了。出其不意,所以嚇得出了一身冷汗,自己也不免好笑。就叫夥計進來,把床鋪理好。順便吩咐夥計,說是外面要來了我的信,你招呼賬房先生,趕緊送進來,不要擱在外邊。夥計答應了幾個「是」。陸無涯又問道:「怎麼這時候,還不開飯?」

  夥計道:「剛才我不是請陸先生吃飯,您說不吃嗎?」

  陸無涯道:「你來請過我嗎?」

  夥計道:「唉!怎麼這一刻兒工夫的事情,就會忘了。我來請您的時候,您躺在床上。我說陸先生請吃飯,您把頭搖著說,不吃了。」

  陸無涯想了一想,好像也是有的,笑著說道:「我倒忘了,你去罷!」

  夥計笑著去了。陸無涯覺得心亂的很,便在書架上,隨手抽了一本書,坐在桌子邊來看,誰知看了半天,還是模模糊糊的,明明是看的第一行,卻接上第二行去了。他隨手在桌上一摸,摸著一把茶壺,眼睛望著書出了神,也沒有理會,只抓著茶壺,就壺嘴於喝茶,卻是越喝越沒有,只覺得衫袖裡面,一陣滾熱。睜眼一看,原來茶壺嘴高高的望上翹起,自己喝的是茶壺把,茶從壺蓋上流出來,由他的大衫袖裡,直奔脅窩。

  陸無涯想道:「這是怎樣一回事,今天我老是這樣神魂顛倒的,再要這樣過三天,我是非死不可了。」

  想了一想,跌著腳道:「管他呢,我再寫封信去,催她一下子。就是弄僵了,我拚了犧牲名譽,當一個誘惑的罪名罷了,還有什麼大不了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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