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九八


  李南泉聽了這話,在暗中先讚歎了一聲,還沒有說點什麼,對面鄰居袁家叮叮噹當道士搖鈴念經的聲音又起。同時,看到那走廊上點起一叢火光,正在焚化著紙錢。袁四維像是逢到什麼大典一樣,身上穿了一套中山服,頭上戴了一頂圓頂禮帽,兩手捧了幾根點著的佛香,對空深深地作了三個揖。也不知道是他家什麼親友,一個穿長衫有鬍子的人,站在他身後,望空說話。他道:「我說,袁太太,你在陰曹裡得顯顯靈呀!現在袁先生正在請道士超度。你丟下那一群兒女,你教袁先生又在外面掙錢,又在家裡帶孩子不成?」

  天下事自有發生得很巧的。當那個人正在向空念念有詞的時候,忽然半空裡「哇」的一聲,有個夜老鴉飛過,就在頭上叫著。那個人說句「鬼來了」,回身就向後走。袁四維原沒理會到什麼鬼怪。經那人這麼一驚一叫,他下意識地把手裡的佛香一丟,也就扭頭便跑。只聽到有人喊著敲鑼鼓,立刻在袁家那些打醮的道士,把所有的法器,像開機關槍似的,全都敲打起來。同時,還有一個人燃了一掛長爆竹,扔在走廊上響著。這一陣響聲,在寂寞的夜裡,突然爆發,的確是把村子裡的人驚動了,更不用說鬼了。這樣鬧了約莫十分鐘,所有的聲音,方才停止。在茅簷走廊上品茶夜話的三位先生,都被震驚著沒有敢作聲。這些聲音停止了,隔溪傳來一陣硫磺硝藥味。

  吳春圃笑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?若在我們北方人,這就叫抽風。」

  李太太已把蔥花餅給烙了,將個大瓦盆子盛著,送到竹子茶桌上,笑道:「我沒有預備筷子,三位就拿手撕著吃罷。你們在這裡清談,乃是細吹細打。未免太單調了。應該有個大吹大擂的,才可以高低配合。」

  正說著,奚太太的屋簷下,撐出三個白紙燈籠來,聽到奚太太發著淒慘的聲音道:「我是能夠忍耐的,他不能忍耐,我有什麼法子呢?」

  她亮著燈籠在前面走。身後有兩個大些的孩子跟著,也提了個燈籠。李太太道:「奚太太這樣的黑夜,你向哪裡去?天上還在下著雨呢!」

  奚太太道:「我家奚先生,在天快要昏黑的時候就負氣走了。今天根本沒有公共汽車進城,他到哪裡去了呢?山河裡發著大水,這不很可怕嗎?」

  李南泉道:「你是說奚先生和石先生,雙雙攜手跳河了?」

  奚太太心裡那句話,原是不肯說出來的。李先生這麼一喊叫,把她的恐懼情緒,更引起來了,她「哇」的一聲哭著,那發音非常像剛才夜老鴉在半空裡叫。她道:「李先生,各位鄰居,你看這事不是冤枉嗎?我絕沒有要把老奚逼死的意思呀。無論如何,我得把他找到。我們家庭的糾紛,何至於嚴重到這種地步?」

  她一面說著,一面撐了燈籠,搖晃著走去。到了石正山家門口,那石太太似乎和她一樣神經過敏,遙遙看到她們家也舉出兩盞燈火來。這是雨夜,村子裡人早是停止了一切的聲音。空間是非常的寂靜。這裡雖有一條山溪的流水聲,而石家那邊的喧嘩聲,還可以傳過來。但聽到石太太叫著:「他要拿死來拼我,我也沒什麼法子,那只好跟你去看看罷。」

  在這說話聲中,石家門戶裡,也就隨著舉出了幾盞燈火。慢慢的,這叢燈火,在夜的雨霧裡消失了。那尖銳的叫囂聲,已經停止。隔溪道士超度鬼魂的法器,也都沒有了聲音,這個山谷,立刻感到了異樣的寂寞。那山溪裡的流水,雖已猛勇地流了幾小時,因為雨是不斷下著,這山溪裡的水,也就陸續流著,由「轟隆轟隆」,變成「嘶嘶沙沙」的響。還有水經過那石頭分岔所在,發出「叮叮」的響聲,更覺著大自然的音樂,在黑夜十分淒涼。而小聲音經過之後,偶然有一陣風經過,吹動了草木屋簷,和雨絲攪在一處,讓人聽到毛骨悚然。

  這毛骨悚然的情緒,是兩種原因造成的。一種是這些淒涼的聲音,把人震動了。一種是半空裡的雨風,吹到人身上,讓人覺得身上冷颼颼的。

  李南泉道:「二位的意思怎麼樣?我們就這樣談下去嗎?」

  吳春圃道:「我們西窗夜話,一句話沒說,僅看了戲了。再談談罷。不談,屋漏,沒有停止,我們也沒有法去睡覺呀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我們各加上一件衣服,在這裡才坐得下去。」

  他這樣說著,李太太先就送了一件夾袍子來。接著吳太太由屋子裡伸出一隻手來,手裡舉著一件毛線背心,笑道:「穿著罷。帶進四川來的衣服,就剩這一件了。」

  吳春圃操了川語道:「要得。太太們都是這個樣子,我想這村子裡的桃色新聞,也就很少發生了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那倒不一定。凡是家庭發生的糾紛,多半是男子先挑釁,哪家的太太,不是像醫院裡看護似的,伺候著先生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這麼說,男子們都是病夫呀?」

  李太太道:「女人可叫作弱者,比病夫還不如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我覺得……」

  他只說了這三個字,突然把話止住,又笑道:「不要覺得了。大家說著怪協調的,不要為了這事又衝突起來。」

  這時,甄家小弟弟提著一盞燈籠,甄太太提著一個小包袱過來,送交甄先生。她道:「天涼得很,換上罷。」

  甄子明道:「什麼意思,這很像上洗澡堂子。」

  甄太太道:「不是那話,你還赤著一雙腳,沒有穿襪子呢!你就是加上一件衣服,坐在這走廊下,大風飄著雨,可會向你身上撲,索性把這件雨衣也在身上加著,那不是很好嗎?」

  吳春圃笑道:「我該吹喇叭了。」

  甄子明道:「吹喇叭,那是什麼意思?」

  吳春圃道:「這是臺上傳下來的。戲臺上當場換衣,那是應該有音樂配合著。」

  甄子明哈哈大笑道:「的確,我這是有點當場換衣。太太,你可給我鬧了個笑話了。」

  甄太太聽說,也「咯咯」地笑著走了。

  李南泉道:「甄太太實在是我們村子裡反派太太的典型人物。我說這話,甄先生不要誤會。因為我們村子裡的太太,是以奚太太這路人物為正宗的。自然,甄太太就是反派人物了。當然,在奚太太眼裡,我們這類男子,也是屬￿反派的。想當年我們在京滬一帶住家,不要說北方的大四合小四合罷。就是住一幢蘇州式的弄堂房子……」

  吳春圃笑道:「我得攔你的話,弄堂式的房子,怎麼還分個蘇州式的呢?」

  李南泉道:「當然有,蘇州城裡蓋的弄堂房子,只是成排的小洋房連著,並沒有弄堂,前後都是空曠的地方。這空曠的地方,栽些花木,固然是美化一點。就是不栽花木,那空地上會自然長著綠草。而且這些地方,大半是前後臨著小河溝或小池塘,那裡會自然長著一兩棵小柳樹,甚至長一棵木芙蓉。由春天到秋天,上面可以看到燕子飛,下面可以聽到青蛙叫。雖日弄堂房子,那兩上兩下的格式,脫離不了上海鴿籠子規矩,可是在屋子外面,是沒有一點洋場氣味的,這樣的房子,安頓一個小家庭,又得著我們現在這樣的好鄰居,那是讓人過得很痛快的。」

  吳春圃道:「你是說這種弄堂房子,搬到這個山谷裡面,我們也會住得很舒服嗎?」

  吳太太接了嘴道:「這裡有金鑾殿,我也不願意坐。」

  吳春圃笑道:「沒有這山坑,我們也許給炸彈都炸成灰了。我決不討厭四川,也不討厭這山窩子。」

  吳太太也沒再說什麼,將只舊臉盆,端了一大盆水出來笑道:「勞你駕,把這盆水給倒了。」

  吳春圃說了句「好傢伙」,將那盆水潑了。吳太太又捧了大瓦缽出來。笑道:「把盆交給我,這個交給你。」

  吳春圃將瓦缽子裡的水又潑了,吳太太提了個小木桶出來。吳先生笑道:「怎麼老有呀?」

  吳太太道:「你不是決不討厭這山窩子嗎?在哪裡住家,有這樣的滋味?」

  吳先生哈哈大笑道:「你在這裡等著我呢。這事當分開來講,太平年間,慢說這裡照樣蓋琉璃瓦的房子,就是搬到西康去,也沒有關係。現在抗戰期間,公教人員到哪裡去不過苦日子?隔了一座山,那是方公館。奚太太去過一次,她就說那是天上,這巴山不窮是個明證,窮的是我們自己。我們住在這山窩子裡嫌窮。我們搬到香港去,也還是窮。你說在這裡住漏房,心裡怪彆扭。我們若是搬到香港去,漏雨的房子住不到,恐怕人家屋簷下還不許我們站著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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