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九六


  李太太道:「我想也總不至於住這種外面下小雨,家裡下大雨的屋子吧?」

  李南泉被太太這樣駁著,卻也顯得詞窮,不聲不響,走出房門。這時,天上的大雨,已經停止了,滿空飛著細雨。那雨網裡,三絲兩絲的白線,在煙霧裡斜垂著。好像那棉絮上面牽著絲網似的。山溪對岸。那叢竹子被積水壓著,深深下彎,竹梢幾乎被壓倒下來,和那山溪的木橋接觸。山洪把所有山上的積水,匯合在一處,把整個的山溪都塞滿了。那水浪的翻騰,像一條大黃龍,直奔到崖口上去。那浪聲,代替了剛才的烈雷,「轟轟」響個不斷。所有的山峰,都讓雲霧迷漫著。就是對面的這一排山,也被那棉絮團似的雲層,鎖上了一道白圍裙。白圍裙上面一層,那蒼綠色的山峰,就隱隱約約地露了出來。最好看的是兩山縫裡的樹林,變了烏色,在樹頭飄起一排白雲,和半空裡的雲層牽連著。這樣,這山峰好像是在天上生長著一樣。

  平素,這山谷的風景,時刻在眼,並沒有什麼奇異之處,甚至看著都有些煩膩了。這時,卻是顏色調和,生面別開,看著非常有意思。他背反了兩手,在走廊上來回走著,覺得心裡倒很是空闊。

  李太太也走到廊子下來了,問道:「你怎麼了,又動了詩興了?」

  李南泉道:「可不是有了點詩興嗎?在四川住了這多年,雨和霧是最膩人的事情。不過配合好的話,雨和霧,也還是可喜的東西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家裡的漏,滴成了河,你覺得還有可喜之處,這不是件怪事嗎?」

  李南泉道:「詩以窮而愈工。詩興上來,倒不一定在高興時候。杜甫的茅屋頂,讓風刮去了,他還作了一首長詩呢。我們家屋頂雖然漏雨,屋頂卻還依然存在,怎能無詩?」

  李太太正了顏色道:「家里弄成這樣一團糟,你不管,我也就不管。今晚上不能睡覺,是我一個人嗎?」說著,她「哄咚」一聲,把房門關了起來。

  李南泉還是帶了笑容,來回地在走廊上踱著。左鄰吳春圃先生,先是左手提了一個鋪蓋卷,右手挾了把大竹椅子出來。他將椅子放下,把鋪蓋卷放在椅子上。隨後吳太太提了一隻網籃出來,籃子裡東西塞得滿滿的,衣袖褲腳,籃沿外全拖得有。那匆忙收拾的樣子,是看得出來的。隨後,吳家的小孩子,很起勁的,把細軟東西向外搬著。

  李先生問道:「怎麼了?吳兄家裡也在下小雨?」

  吳先生兩手抱了口箱子出來,搖了頭道:「了不得,全家逃水荒。外面大雨過了,家裡就下大雨。現在外面下小雨,家裡還是下大雨。眼見這外面的大雨絲,一條條加密,屋子裡,少不得又要加緊。乾脆,把東西都搬出來罷。我想接雨的盆子罐子,不久都要灌滿的。天晴躲警報,下雨躲屋漏,這生活怎麼過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我有個好辦法,自殺。」

  吳春圃道:「好死不如賴活著。我們得拿出勇氣來活下去。」

  甄先生在走廊那頭答話了,他笑道:「不要緊,這一點折磨,還不足難倒我們。屋裡漏雨,我們廊簷下坐。廊簷下漏雨,我們到鄰居家裡借住。鄰居家裡再不借住,這裡還有兩所廟宇,我們到廟裡去住著罷。」

  他口裡如此說著,兩隻手抱著鋪蓋卷向走廊上搬。他家的孩子,已經在走廊下架起兩張竹板床了。

  李南泉道:「怎麼著?甄先生家裡,也在下雨?」

  甄子明將手一摸下巴,作個摸鬍子的樣子,昂了頭道:「那怎麼會有例外呢?」

  他雖然沒有鬍子,這樣一摸,也就是掀髯微笑的姿態。因為雨大轉涼,甄先生已穿上一件深藍色的舊布長衫,赤了雙腳,斜靠廊柱站著,口裡銜了一支煙,昂頭望了天空的雨陣。噴了一口煙,他就微微地點上兩下頭,好像是在深思的樣子。

  李南泉道:「甄先生這一套穿著,頗有點意思,你有點什麼感觸嗎?」

  他噴了煙笑道:「當學生的時候,我們也偶然念念唐詩三百首。巴山夜雨這四個字,念到口裡,好像是很順溜,富於詩意,但想不到巴山夜雨,是怎麼一個景象。現在實地經驗這種風光,似乎不怎麼好享受。」

  吳春圃手扶了門口的一根走廊柱子,正是昂起頭來,無聲地歎著氣,笑道:「這首巴山夜雨的詩,不就是給我們寫照嗎?第一句就說著君問歸期未有期。咱哪年回去?唉!」

  他說著話,咬住牙齒,連連搖上了幾下頭。大家都這樣煩悶著,那隔溪的大路上卻傳來了一陣笑聲。

  這笑語聲由大雨裡走來,自然是引起大家的注意。大家向那邊人行路上看去時,奚太太高撐了一把雨傘,將長個兒的奚敬平,罩在傘底下。奚先生倒是坦然處之,奚太太可是扭擺著身體,咯咯亂笑。她右手撐著傘,左手卻把她的一雙高跟皮鞋提著。看這樣子,他夫妻兩人是言歸於好了。

  李南泉看到,就忍不住打趣,笑問道:「奚太太,你這倒是很經濟的算盤。寧可兩隻腳受點委屈,也不能把這雙高跟鞋弄壞了。」

  奚太太笑道:「我可沒有打赤腳,穿了草鞋的。現在的高跟鞋,前後都是空的。」

  還怕人不相信,就抬起一隻腳給人看。抬腳的時候,也就離開了奚敬平的身子,奚先生就暴露在雨裡頭。但是他對於有雨沒雨,並不加以注意,依然放開步子,繼續向前走。奚太太撐了傘追了上去,還是伸到奚先生頭上蓋著,口裡連說「對不起」。但是奚先生沒有表示,也不說話,木然地向自己家裡走著。

  吳春圃走到李南泉身邊,低聲笑道:「奚先生作得有點過分,太太對他是這樣恭敬,他簡直不睬,我看到都有些不過意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也許到家以後,問題就解決了。因為遭遇屋漏的命運,鄰居們全是一樣的,甚至他們家的屋漏,比我們家還凶。回了家逃水荒要緊,彼此就不會爭吵了。」

  他們作鄰居的是這樣預料著,不想過了十五分鐘,奚先生家裡,就是一陣狂叫,接著那桌子面「轟咚轟咚」拍著響了兩下。這種聲音,分明是表示奚家的內戰,又繼續發生。

  李南泉笑道:「政局的演變,實在是太快了。這邊如此,不知道石家的談判決裂了沒有?」

  吳春圃站在走廊的盡頭,反背了兩手,正觀看著山谷口外的雨景。聽到李先生的話,這就帶了笑容,向他招招手。這走廊的盡頭,是遙遙地正對了石家那幢沿溪建築的草屋。

  李南泉走過去,就看到洗臉盆,凳子,竹籃子,陸續由窗戶裡拋出來,向山溪落下去。石正山教授兩手抱了頭,由屋子裡竄了出來,靠了牆根站住。

  石太太在屋子裡大聲叫道:「石正山,你有膽量,正式和那丫頭結婚。你也不必隱瞞,那丫頭原來是叫你作爸爸的。你還有一口人氣,你就作出來試試看。」說著話,石太太兩手舉了根棍子,也就奔將出來。石先生身邊,並沒有武器,只有一隻裝炭的空簍子,扔在地上。他情急智生,把空簍子舉著。正好石太太一棍子打下來,他將炭簍子頂住。

  吳春圃笑道:「好傢伙,若不是炭簍子防禦得快,石先生馬上就得上醫院。這讓我們長了一點見識,燒完了炭,空簍子可別扔了,這東西大有用處。」

  李太太為了家裡漏雨,正是十分懊喪。聽走廊上說得熱鬧,忍不住出來看看,笑道:「現在社會上,還沒有真正的男女平等,像石太太這種態度,也是需要的。空作好人,是不會等著人家同情的。」

  他們正這樣說著,那邊石太太為雨陣所阻,聽不到小聲說話。搖著手道:「不勞各位勸解,我今天和石正山拼了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剛才我還看到各位談笑風生,怎麼又翻了案了?」

  石太太道:「他沒有誠意和我們談判,完全用外交辭令拖時間。他以為拖得時間長了,就算生米煮成了熟飯,那簡直是個騙局,要欺侮我們不幸的女人呀!這種騙子,天地所不能容!」

  她說著,氣就上來,立刻舉起棍子。石正山一隻手把炭簍子舉了起來,一隻手憑空亂舞著,順了牆角就跑。他跑出了屋角,也不管天上的雨點有多大,將炭簍子當了傘,舉在頭上,冒了雨走著。石太太追到屋角上,把棍子舉了起來,向石正山身後,胡亂指點著,叫道:「姓石的,你儘管跑。你是好漢,從此不要回來!」

  石先生連頭也不回,就這樣走了。大家看了這情形,倒很是替石先生難受。可是這一幕戲還沒有完,奚敬平先生卻是依樣的葫蘆,在大路上冒雨奔走。不過在他手上,沒有舉起那個炭簍子而已。奚太太在他身後』倒是撐了一把紙傘的。這回她手上不提那雙高跟鞋了。她倒拿一把雞毛撣子,像音樂隊的指揮棒似的,不住在空中搖撼著,搖撼得呼呼作響。她口裡叫駡道:「奚敬平!我看你向哪裡走。你是好漢,從此不要回來。」

  李南泉聽到,心裡想著,這倒好,她和石太太說的話,如出一轍。那奚先生的態度,也正是和石先生一樣,冒著雨陣向前走,簡直頭也不回。奚太太手上揮了雞毛撣子,口裡罵道:「我怕什麼?我的家庭問題,也是公開了的。你走到哪裡,我鬧到哪裡,讓全村子、全鎮市都看我們這一番熱鬧。李先生,你們看我家這一場喜劇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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