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五三


  他說:「可不就是。我們給的工資,根本就比別人多,他要我們酒肉款待。這話從何說起?我們現在念書的人,受過誰的酒肉款待呢?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,一部分資本家,他們良心發現,也覺得我們念書人生活實在苦,也就伸出同情之手。有些事情,他們還是少不了要我們念書人幫忙的。於是在我們萬分不得已的時候,也就來個雪中送炭。此文人不可為而又可為也。」說著,在身上掏出了一盒紙煙來。他舉著煙盒子道:「這個煙南方人叫『小大英』,北方人叫『粉包』,全然文不對題。戰前,這是三級紙煙了。現在好煙買不到,這已躍為超等煙。不知什麼緣故,這『小大英』,也就越吸越有味。現在我不吸紙煙則已,要吸紙煙,就是『小大英』。李兄,來一支!」說著,他將紙煙盒口翻轉過來,倒出兩支煙,先遞給李先生一支,然後自放一支在嘴裡。

  李南泉看得清楚,他這紙煙全是整支的,不像上次將剪刀一剪兩截了。而且他是把紙煙放在嘴裡的,並沒有將竹筆套當了煙嘴子。隨後,他又在身上掏出一盒整齊的火柴來。他掏火柴時,舉動有點兒粗疏,把小褂子衣袋裡的鈔票也帶出來了,散落在地面上有好幾張。而且那鈔票都是十元一張的。他彎腰將鈔票撿起,將鈔票舉了一舉笑道:「這是我的心血錢。我現在又兼了幾點功課,而且又給幾個人作了兩篇壽序,富餘了這些錢。」

  李南泉自知道這是人家蓋房子的股本,含笑著點了兩點頭,並沒有說什麼。他笑道:「我也只有笑而納之了。」說著,把這疊鈔票向口袋裡一塞,而且將手按了兩下口袋。

  李南泉想著,這傢伙實在有點沉不住氣。怎麼會把口袋裡票子都拖著掉下來了?心裡這樣想著,臉上也就忍不住笑了出來。袁四維拱了兩拱手笑道:「我們作文人的,人家都說是窮措大。這窮措大是不能免除窮相的啊?」說著,他又伸手在口袋上按了兩按。似乎很怕這幾張鈔票,會由口袋裡飛了去。

  李南泉道:「袁先生,你真是個全才。既能夠蓋房子監工,又能夠為人作壽序。這壽序是散文的呢?還是駢體的呢?」

  袁四維聽到這裡,似乎湧起了他的文思,於是又將頭搖成了兩個大圈,將手指夾了嘴角上的煙支,笑道:「韓退之文章起八代之衰。若要作動人的文章,吾其為韓退之乎。」說著,昂起頭來,打了個哈哈。這時,有人在屋角下接嘴道:「要不得,五七位,就要退之,那不好,我們有六位咯。算是五位呢?算是七位呢?」

  這話有點突然而來,而且是不接頭。

  李南泉就向那屋角邊去看著。那裡出來一個黃面漢子,頭上將白布手巾,在腦袋上圍了個圈子,圈子中間的黑頭發,還是豎了起來。身穿件深藍的陰丹士林大褂。足有九成新。腳下面赤了腳,穿著一雙黃色草鞋。而他手上又拿了一支黑漆的長煙袋杆。倒很像是當地一位紳糧。袁四維看到了他立刻掉轉身來,拱手笑道:「吳大爺,好說好說,大駕來臨,歡迎都歡迎不到的。怎麼說告退的話?」

  他口裡說著話,人就迎上前去。那吳大爺把口角裡旱煙袋拖了出來,向他遙遙地畫著圈子道:「完長,我們來邀你下山去喝酒。沒得事,擺擺龍門陣,要不要得?聽到說,這幾天,你發了財咯!」

  袁四維對於這種人,似乎感到了極大的興趣。連忙答道:「要得要得,大長天日子,不喝兩盅,硬是睡不著覺的。」

  他應付著這類地主人物,就把李南泉拋開了。他給的一支『小大英』好煙,還沒有給火柴來擦著呢。這是人家的自由,不過在這裡看出了一點,就是袁先生的身份,完全和前三天不同,他是有了錢了。由次日起,袁先生也換了裝束,腳上已不表示摩登,已穿了襪子。身上也換了一套綢子衫褲,雖然僅僅是到這山下街上去買點東西,他也穿起一件新的夏布長衫。手上拿了一柄長可尺二的白紙摺扇按著他的步子招展,每走一步,扇子招展一下。後來就每日下午,不見蹤影,監工的工作,都改在上午做。那新蓋的十間屋子,本就在李南泉的書窗對面。他每看到那屋子的工程完成一部分,就看到袁先生的氣焰高了兩尺。等房子完全蓋成功了,袁先生的行蹤也就格外少見。

  李南泉想到這房子曾代表張玉峰投資一大股的。現在房子已蓋好了,當寫信去通知人家。這就到袁家去探問消息。他在門外邊遇到了袁家的孩子,就問道:「你父親在家嗎?」

  他說:「天天下午不在家的。」

  又問:「你母親在家嗎?」

  他說:「家裡請著醫生看病呢?」

  李南泉道:「請醫生看病?你媽媽害的是什麼病呢?」

  他說:「沒有病,請醫生看看。」

  李南泉對於他這話不怎麼了然,站在窗戶外邊,伸頭向裡看時,果然有個長胡的人戴上老花鏡在桌上開藥方。袁太太坐在旁邊,不但精神抖擻而且滿臉是笑容,這決不會是生病的人。

  這個樣子,是不便驚動人家的。他就在窗子外面站著。這就聽到袁太太問道:「這藥要吃多少劑,才有效應呢?」

  那老醫生回答道:「在中國的醫道上,還沒有醫治肥胖的專方。不過醫道通神,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。我這個方子是下的一些清除腸胃的藥,讓人肚子裡清血清食。也許吃下去之後,要瀉肚幾回。但這個沒有關係,你不願意泄,不吃藥就止住了。」

  袁太太道:「這樣吃下去,人是不是就會瘦呢?」

  老醫生道:「看袁太太的身體這樣好,也許瘦不下來。最好的辦法,倒是不如慢慢的減食。譬如你一天原來可以吃四碗飯,從馬上起,先減少半碗飯,等到習慣了,再少半碗,直等你把飯量減到一半的時候,我相信你慢慢會瘦下來的。」

  袁太太道:「這個我當然知道。不過活活把人餓瘦,那恐怕我受不了。」

  醫生道:「那倒不。中國古人修仙養道,就講個不食人間煙火。只是喝點清泉、采點山果吃。人真要能夠不吃熟食,倒是好事。袁太太若是覺得猛然減食,身子支持不了,可以先別吃魚、肉、雞蛋之類。」

  袁太太道:「這個我倒是同意的,他們西醫,也是這樣說,讓我先別吃油重的東西。我看,索性把菜裡免了油,先生你看好不好?」

  那醫生是位老先生,讀的是張仲景這輩漢醫的著作,醫治的是溫濕虛熱中國相傳的這路病症。他就不肯承認胖是一種病,也就沒有開過治胖病的這路藥方。不過人家出了錢請來,而且聽說袁先生是作過完長的人,也許將來有可以幫忙之處,人家這樣問道,就不能不答覆。於是放下筆,將手摸著長須,沉吟了一會,然後點點頭道:「修仙且避煙火食,治胖不吃油,於理正通。哦!於理正通。」

  李南泉隔了窗戶向屋子裡面看著,見那位老醫生是那樣出神,而袁太太對他望著又表示著十分的殷切,也就透著些奇怪。心想,搬到這裡來和袁家做鄰居,已經有三年了。開始看到袁太太是那樣的大肚囊子,現在還是那樣的大肚囊子,怎麼突然之間她要治起肥胖來了?若說是有了錢就不願胖,這話就不通,有道是心廣體胖,有錢人,不正是應該發胖嗎?

  在這樣出神的時候,袁太太已經把那新開的藥方拿過去看看,因問道:「先生,你這方子裡面下了一味大黃。平常的人說,吃了巴豆大黃,屙得斷肚斷腸。這不要緊嗎?」

  老醫生摸了鬍子梢道:「不要緊,我只開了八分,像袁太太這樣停食太多的人,也許都行不動呢。你先吃了這劑再說,若是不行,我還得加重分量。」

  袁太太道:「這大黃吃下去,是不是可以把這大肚子消下去呢?」

  他道:「此理至明。何待細說。例如府上有口米袋,米盛得太多了。幾乎要把米袋撐破,現在你把米袋子下面鑽上一個眼,米慢慢向下漏去,這米袋子不就縮小了嗎?」

  他說著話時,正著顏色,手還是不停地摸鬍子梢。袁太太看他這樣鄭重出之,料著他是真話,也就點了幾點頭。老醫生先把桌上一個紅紙包兒摸著,揣到衣袋裡去,然後取下鼻樑上的老花眼鏡,再取過桌子角上放的手杖,然後緩緩站了起來,對她道:「凡人長得肥胖,都是吃飽了少動作的緣故,自今以後,可以多多動作些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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