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四三


  李木匠對於這件事的失敗,有點懊喪,裝上了一袋旱煙,汪瓦匠又追了過來,蹲在地上,撿了幾個小石頭子在地面列著算盤子式,將手下移動小石子,口裡念著二退八進一,三下五去二。算完了,他向李木匠道:「格老子,這趟活路應下來,我們兩個人,好掙他三四百元,你為啥子不幹?」

  李木匠道:「下江人要蓋房子的多得很,沒有姓袁的,我們就不過日子嗦?」

  汪瓦匠道:「那是當然,不過有活路到手,也犯不上丟掉它。」

  李木匠突然站起來,歪著臉道:「我硬是不受這龜兒的氣。」

  這時,竹林後面,有個女人出現。她雖是鄉下打扮,頭髮梳得光光的,身穿陰丹士林長衫,沒有點皺紋,不到三十年歲,臉上洗得白淨淨的。她叫著李木匠的名字道:「李漢才,我昨日和你說的話,朗個做?」

  李木匠滿臉是笑,向她點著頭笑嘻嘻地道:「就是嘛,我照辦嘛。再過兩天,要不要得?」

  那女人臉上紅紅的,像生氣不生氣的樣子,淡淡地笑道:「過兩天要得。你也不必費事了。」

  李木匠笑道:「你聽我說,這兩天我用空了。過兩天我來了錢,我就照辦。」

  那女人笑道:「你說啥子空話?別個請你作活路,你不作,好像你家裡放了幾百萬,就要作紳糧。現在跟你要錢你又說沒有錢。扮啥子燈影兒,神經病。」

  她說著「神經病」三個字的時候,猛可地一頓,語氣是很重的。李木匠笑道:「要得要得,我到袁完長那裡去,把活路應下來就是。」

  那女人一扭身道:「你應不應,關我啥事,往後在別個面前,少說空話。」說畢,她扭身就走了。

  李木匠站著怔了一怔,向汪瓦匠道:「格老子,要錢用,有啥法子。」

  汪瓦匠叭吸了兩下不點火的旱煙袋,向地面吐了兩口清水。笑道:「這個女人,不是楊老公的堂客嗎?為啥子跟你要錢?」

  李木匠將旱煙袋放在嘴裡吸了幾下,微笑道:「也是我不好,上半年和楊老公邀一個會,會散了,我短他家幾個錢。我們又是鄰居,她天天跟我羅連,我也沒得辦法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,自己顯著不能交待,左手捏了旱煙袋,右手搔著頭髮,慢慢走開。汪瓦匠站在竹林子下面,將冷旱煙袋吸了兩口,又抽出來,昂著蠟黃的臉,對竹子梢上注視著想了一想,想過之後,再抽冷煙袋。最後,他向地面吐了一口清水,就奔向袁家去。這時,袁四維穿上了襪子,換了一套綢子小褲褂,口角上銜了那竹筆筒子,安上半截紙煙,手上提了大皮包,神氣十足,走出門來。看那樣子,是要到郵匯局存款了。

  汪瓦匠笑道:「完長,上街去嗦?我們商量商量,我還是應下你的活路,要不要得?」

  袁四維站住了腳,向他翻了大眼望著,問道:「你還是應下我的活路?借錢沒有問題?」

  汪瓦匠笑著吸了兩口旱煙,又把肩膀扛了兩下,將煙袋嘴子,對著空中劃了兩個圈子,笑道:「我倒並不是硬要接你這活路。不過都是熟人嘛。我若不答應,二天不好意思見面咯。你說是不是?完長,你先付我五十元定錢,要不要得?二天動了工以後,我不隨意亂支錢。龜兒子說謊話。」

  他口裡發了這個誓不算,不捏煙袋的那只手,還伸著手指頭,作了烏龜爬路的樣子。袁四維先望著他臉上,然後又偏頭看他身上,笑道:「只要五十元定錢?說話算話?」
說著向他把眼珠瞪了。

  汪瓦匠不敢作聲,把冷旱煙袋嘴子,送到口裡叭吸著。袁四維不走了,將皮包向屋子裡提著,又向汪瓦匠招了兩招手。汪瓦匠以為是妥了,很高興地跟著他走進屋去。袁四維將皮包放在桌上,緩緩地打了開來,然後在皮包裡掏出鈔票來,左疊右疊地放在桌子上。笑道:「你不要以為這都是我的錢。人家加入股子蓋房子,我也不過是代人經管這件事。我不得不慎重一點。事情辦好了,那是朋友的交情。事情辦不好,我就受朋友褒貶。」

  汪瓦匠道:「確是。完長是作官的人,啥子事不曉得?自從你展…到這村子裡來了,我看你是個好人。將來你還要發財發福。說不定你就作我們巴縣的縣長。」

  說著,他兩手捧了旱煙袋,連連拱了幾下手,就算是預為恭喜的樣子。袁四維笑道:「縣長?你叫我官作回去了。」

  這時,李木匠來了。他口裡咬著那支長旱煙袋的嘴子,將手扶了旱煙袋的中間。他鼻孔裡和嘴裡的酒氣,兀自呼呼地向外噴著。他臉上紅紅的,有三分酒氣,也有三分難為情,在門外和窗戶外面來回地逡巡著,伸了頭向門裡看了一看,見著汪瓦匠笑嘻嘻地向袁四維鞠著躬,而袁四維將桌上堆的鈔票,左邊放到右邊,右邊又移到左邊,眼睛望著那些鈔票,不看汪瓦匠也不看李木匠,只是在嘴裡算著數,二二得四,三五一十五,算著他心裡所估計的帳目。李木匠故意咳嗽兩聲,又輕輕叫了一聲「完長」。袁四維抬著眼皮看了看,將頭點了兩點。淡笑著哼了一哼,然後要響不響地說了三個字:「進來罷。」

  李木匠笑道:「我說完長,你啥子事看不過去嗎?我……」

  袁四維瞪了眼道:「多話不用說。我要去趕郵匯局營業的時間。你們若是願意接受我的合同,現在每人拿去五十元作定,馬上簽字。若是不願意,誰也不勉強誰,我們就此拉倒。」

  說著,他把桌上擺的那些鈔票,又陸陸續續向皮包裡塞了進去。而且把皮包外的兩根皮帶,先後地扣好。很帶勁地將皮包提了起來,向腋下一夾,大有馬上就走的樣子。汪瓦匠站在桌子角邊,只是吸他的冷煙袋,一聲不響,瞪著袁四維一遝遝地收鈔票,直到他扣起皮帶為止,那眼光都沒有離開他的皮包。李木匠看這樣子是百分之百的僵局。這就兩手一伸,把袁四維的去路攔住,抱了旱煙袋,連連拱手道:「不忙不忙,還是好說好商量嘛!」

  袁四維手裡還是提著皮包,翻了眼睛向他兩人望著,把臉色沉下來,問道:「你們對於五十元定錢,沒有什麼問題了?」

  李木匠對汪瓦匠看著,微笑道:「你說,朗個做?」

  汪瓦匠淡淡笑道:「我能說朗個做?格老子,楊老公的太婆兒跟你要錢,你拿不出錢來,你脫不到手咯。」

  李木匠瞪了眼道:「說啥子空話?我們談的正經事嘛。」

  袁四維笑道:「談正經事。你們還要正經地作呀。先開好收條,我就給你錢。」

  說著,打開抽屜,取出兩張紙條來。汪瓦匠道:「我不認識字,叫我寫啥子?」

  袁四維道:「那好辦。我給你寫,你們自己畫上押好了。」

  於是就用上了桌上的筆硯,文不加點,寫了兩張收條。寫好了之後,拿了紙條向兩人道:「我不能騙你,把收條念給你聽了,你再畫押。」

  於是他念道:「立收據人瓦匠汪正才,今收到袁四維定工洋五十元。當面言定,收定洋之後,三日內興工,五日內,築起土圍牆見方五尺高,如到期不動工,動工如不照約期辦理,所有定洋加二成奉還。如有反悔,依法解決。×年×月×日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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