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二〇


  李南泉本來也想伸手抓兩粒瓜子嗑嗑。可是他轉念想,無論抓著碟子裡那方面的瓜子,也會損壞了南瓜子的版面整齊。只好笑著點了兩點頭,並沒有伸手。

  袁四維道:「南瓜子是我自己家裡的出產,肥而且大,真不錯。我們有一個計劃,多多地收穫,留到過年的時候,炒了當年貨。」

  他不提這個緣故,倒還罷了,提了這個緣故,李南泉更不能動手。人家是留著過年吃的年貨,中秋還沒有到哩,怎好吃人家的。便拱拱手笑道:「我有一個心願……」

  袁四維不等他說出來,便接了嘴道:「這個我知道,有些人許下願心,非等抗戰勝利,不作新衣服,難道我兄有這個心願,非等抗戰勝利,不吃瓜子?」

  李南泉道:「那倒不是。我的牙齒缺了不少,不在抗戰勝利以後,我沒有錢補牙。在沒有補好以前,我是不能嗑瓜子的。」

  袁四維聽了這話,倒不好說什麼,因笑道:「這一層倒是出於我的意料。不過南瓜子並沒有西瓜子堅硬,就是嗑個幾十粒,也不會有傷尊齒,不信你就試試。」說著,他就伸了三個指頭,夾了四五粒南瓜子,放到李南泉面前,還抱著拳頭,連連拱了兩下手。

  李南泉被他拘束著,倒不好過於拒絕,只得鉗了瓜子,送到門牙縫裡嗑著。袁先生在這殷勤招待之後,這才向客人道:「你那貴友來了,務必請他來和我當面談談。我真有一個當建築工程師的癮,想借台唱戲。而且對於老兄的朋友,我料著可以合作,我是樂於服務的。」

  李先生越見他逼得凶,越是有點生疑,簡直也不敢再談了。勉強喝完了那杯茶,又嗑了幾粒南瓜子,便告辭出來,頂頭就見奚太太花枝招展地走回來,而且比出去的時候更要摩登,脖子上披了一條花紗,手上還拿一把鮮花呢。見著人,將那花紗頭子捂住嘴微微一笑。他不由得暗下叫了句「我的上帝」。

  奚太太倒沒有覺得這一顧傾城的姿態會引出別人什麼注意。這就將手上那束鮮花,遮住了自己半邊臉,然後對李南泉笑道:「李先生,你看我這種打扮能談得上摩登嗎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豈但是摩登?簡直是摩登老祖。」

  奚太太已走得靠近了他了,將鮮花在他肩上,輕輕拍了一下,笑道:「你這話不好。」

  她也就是這樣說了一句,並沒有多話,身子像風擺柳似的一轉,就走了。李先生含著笑容,慢慢走回家去。見太太也是帶了一副笑容進來,彼此見面,也就接著一笑。李先生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她道:「我們笑的還不是一個人?」

  李南泉道:「不然,我笑的是兩個人,不是一個人。」

  因把袁四維剛才請喝茶、嗑瓜子的事兒告訴了一遍。李太太翻了眼道:「這麼一家人家,你也值得和他們來往?你的短處,就在這裡。什麼人都是你的朋友,什麼人都是你的學生……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又來了,我可多少天沒有看見楊豔華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你是作賊心虛,我並沒有提到女伶人,你怎麼就猜到上面去了呢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我就是你肚子裡一條蛔蟲。雖無師曠之聰,倒也聞弦歌而知雅意。」

  李太太說了四個字:「這叫廢話。」

  她就轉著身子到裡邊屋子裡去了。李先生倒沒有想到她為什麼又生氣。也只好呆呆地坐著思索。他隔了窗戶,向對面的山色看著,這樣他感到了新困難,就是他說的要到這裡來蓋房子的那位客人到了。這位客人叫張玉峰,是位銀行家。

  李南泉含著笑容,迎出了屋子,老遠地抬著手笑道:「張兄,你言而有信,說是來,果然來了。」

  張玉峰穿著一套灰色的中山服,手裡拿著一頂軟胎草帽,放在胸前,當了扇子搖,跨著步子順了下溪橋的坡子,向這草屋簷下走了來。他額角上的汗珠子,總是豌豆那麼大一粒。他在小衣袋裡,掏出一條帶灰色的布手絹,只管在額頭上亂擦著汗。口裡不住地道:「專誠拜訪,專誠拜訪。」

  然後兩隻手抱了帽子亂拱著,走到了廊沿下。

  李南泉站在走廊上同他握著手,因笑道:「在大轟炸的時候,我以為你會到這裡來躲避一下。現在大轟炸已經過去了,你又來了。」

  張玉峰笑道:「我那時也不在城裡,在歌樂山鄉下。轟炸以後,我才進城的。我看到了城裡被炸以後的那般慘狀,我深深感到城裡住家,危險性太大,就是在附近住家也十分不安全。我到過這裡兩次,覺得這裡危險很少,就以你這帶房屋而論,兩旁夾著大山,在中間一條深溪,炸彈投下來,無論是什麼角度,也很難投中這些屋子。」

  他說著話時,舉起手上的草帽子,向屋子周圍的大山招展著。而他說話的聲音,也未免大些。對過袁家,有一條屋旁的小走廊,是沿溪岸建築的,那就正和這邊屋子相對,這裡大聲寒暄,就驚動了對過的袁先生。他像演戲—樣,先在屋角上伸出頭來,對這裡探望了幾次,然後大聲說著,這些小孩子真是害人,怎麼把廊沿外這些竹子都砍了呢?他一面說著,一面走向廊子上來,且不看這邊,兩手反在身後,低了頭視察懸崖上那些毛竹子。

  李南泉看到這情形,早就明瞭了,因挽著客人的手道:「這大熱天,遠道而來,請到屋子裡去坐罷。」

  張玉峰還不曾移步,那邊的袁四維已是不能耐,就向這邊笑嘻嘻地點了一個頭道:「南泉兄,這位先生,就是你說的那位要蓋房子的朋友嗎?」

  李南泉不曾把內容告訴張玉峰,他又正是要找房子的人,如何可以當面否認?因點點頭道:「是的!但是我還不曾知道這位張先生的真意如何?」

  袁四維丟開李南泉就向來客深深地點了一下頭道:「這位貴姓是張?」

  張玉峰自是點頭承認了。袁四維笑道:「好面熟,我們好像在哪裡會見過。」

  張玉峰因人家那樣客氣,倒是不好不理,便也站住了腳,回問人家貴姓台甫。這麼一寒暄,袁四維來個一見如故,立刻口裡說著話,人向這面走來。

  李南泉心裡雖說了十幾聲「討厭」,但人家已是走到了面前,又當著張玉峰的面,不好怎樣冷淡了他,這就笑道:「我們回到屋子裡坐罷。」

  袁四維伸著手,連說「請、請」。跟了主客到屋子裡,先拱了手笑道:「我和李先生作了多年的鄰居,十分要好,簡直和自己弟兄一樣。李先生的道德文章,真是數一數二的,於今讓他隱居在山谷之間,真是埋沒了長才。兄弟在敬佩之中,又增加了一分同情心。不是極好的朋友,誰肯到這裡來探望他?俗語道的好,貧居鬧市無人問,富在深山有遠親。貧居鬧市,尚且不免冷落,況居深山乎?張先生這樣熱天到深谷中來看窮朋友,這番古道熱腸,就不是等閒之輩。」說著打了個大哈哈。

  林南泉聽到他這番恭維,真覺周身的毛孔都在收縮著。可是在張玉峰不能明白袁四維的用意以前,只把隨便的言語去暗示他那是不能讓他瞭解的。若說得詳細了,又抹了袁四維的面子,只是含著笑,連說「不敢當」。恰是張玉峰並不考慮,就說是要到這裡來找房子。那袁先生坐在一邊,兩隻眼睛睜得多大,就是向李南泉望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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