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七五


  這群人首先一個,就是黃副官。不知他在哪裡找到一柄玩把式的帶鞘大刀。他背了在肩上。刀柄上掛著紅綠布墜子呢,臨風只是擺蕩。只看這一點,就表示著這群人得意極了,李南泉明知他們起意不善,但料著說明了勸阻不得,倒是裝了不知道為妙,只是向黃副官點了一點頭,還是走自己的路。這群人約莫有十二三位,劉副官仿佛是位壓陣將軍,卻跟隨在最後面。他抬起一隻手來,在空中抬了兩抬,笑道:「李先生,別回去,看我們這一台武戲去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我說算了罷。那都是些窮學生,和他們計較些什麼?」

  劉副官道:「窮學生怎麼樣?我們不含糊這些,老實說,我們這次去,要把那些桂花都給他砍了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樹又沒得罪你,那何必,那何必!」

  他雖是這樣勸著,那劉副官聽說,並不怎樣介意,逕自走著。李南泉站在路邊對著這群人的後影,呆望了一陣,也只有搖搖頭自行走去。那黃副官肩上背了那柄大刀,後面緊跟著兩位帶步槍的衛士,他得意極了,挺著胸脯子朝前走。他心想,這一下子,總可以威風凜凜地把剛才那面子掙回來了。不久,到了那小山叢桂之處,遠遠地先讓他吃一驚。早見那桂樹蔭下站著一大群人。隨便估計著,總也有五六十個。而且這些人全是全青制服的,可想都是學生,心想,怪呀!我們回去找了人就來,決不會有人走漏消息,怎麼他們就事先有了準備了?在這麼多人面前,要是去搶著折桂花的話,那必是一場大風潮。還未必能佔便宜。可是浩浩蕩蕩地來了,悄悄地回去,面子又更是難看。

  他雖是這樣躊躇著,可是緊跟在後面的弟兄們,卻都得意洋洋地走著,以為可以出回風頭。哪裡知道黃副官有了尷尬的情形?他情不自禁地拖慢了步子,走近了那群學生。但那群學生都是背朝著山外,面朝著山裡的。雖然這裡有人帶著真刀真槍前來,他們並沒有加以理會。黃副官這有點省悟,這裡群集了大批的人,倒並不是準備打架的。於是昂了頭看去,見學生面對著的所在,有一塊高草坡。草坡上站著一個穿西服的瘦子。

  那人頭上梳著花白的西式分發,尖削著兩腮,雖不是營養不夠的人,可是看出心計上的支出太多,依然免不了幾分憔悴。因之他雖站著,他的脊樑是微微彎著的。黃副官對這個人的印象很深,老遠就可以看出來他是很有名的申部長。申部長雖比方完長矮去一級,可是在政治上的勢力,並不下於方完長。而且這學校很和他有關,他站在那裡,分明是召集學生訓話,不但是不許可在這時候去砍桂花,就是再走近兩步,也有攪亂會場的嫌疑。立刻站住了腳,兩手平伸開,攔住大家前進,低聲道:「申部長在這裡。」

  那在後面的劉副官,對申部長認得更熟,也低聲道:「大家就站在這裡罷,不能再向前了。」

  這些又是在權貴人家混飯吃的,「申部長」三字,也早是如雷貫耳。一聽前後兩位副官報告,就知道形勢有了大大的轉變,無論如何,上前不得。不約而同地,全站住了,他們不上前,恰是申部長把他們看得很清楚。

  那申部長用著藍青官話,正在對這群學生,作露天演講,看到了方家家兵家將,排隊向前,便將手一指,向站在旁邊的學校職員問道:「這是幹什麼的?」

  職員看了看,卻答覆不出來。這些學生們,早就看到了,有一個人報告道:「這是方完長家裡的人,大概是預備來折桂花的。」

  申部長微笑道:「來折桂花的?桂花長在學校門口,可以說是和你們讀書種子能夠配合。科舉時代,舉子們考試得中,叫著『蟾宮折桂』,那只是用用毛錐子而已。科舉廢了,時代變了,於今折桂花不用那東西了,耍槍,嘿嘿。」

  他勉強發出了笑聲,調門又很低,於是將「哈哈」變成了「嘿嘿」。他接著道:「不過就各位而言,還是七分用筆三分用槍的好。否則,我這考官固然考不了你們,你們就是蟾宮折桂了,恐怕和來人一樣,幹的不是你們本行。」

  有些學生,頗覺得他這話別有用意,哄然地發出了會心的笑聲,每個人的聲音雖是不大,但積著許多人的小笑聲,也就變成了一種很大的聲浪。黃副官聽到這笑聲,回頭向劉副官看看;劉副官卻比他更機靈,向他使了一個眼色,又將嘴向旁邊一努。黃副官會意,立刻掉轉身向旁邊小路上走。跟著他走的人,也知道這前面山坡上,是一位不可惹的人,就無須再打招呼,都跟了他走去,一直走過半裡多地,踏上了那石板面的人行古道,走回方公館去。走進了峽口,黃副官看看這隊家兵家將之外,並無他人,就頓了一頓腳道:「真是不湊巧,遇到了這個姓申的。老劉,我們算吃虧了。」

  劉副官道:「吃虧就吃虧罷,反正姓申的不能永遠在這裡守著。我們只要逮著一個機會,就讓那幾個毛頭小夥子認得我們。」

  黃副官笑道:「你有什麼法子呢?」

  老劉搖了兩搖頭笑道:「天機不可洩露,早說了就不靈了。」

  那黃副官半信半疑,也就不提了。他們到了方公館,正好方二小姐在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散步,看到一群人由山峽裡面走了回來,便一直迎下山來。黃、劉二人丟開了那班隊伍,趕快順著山坡跑上來。見著了二小姐,喘著氣向路頭上分開,在寬敞的石頭坡上一邊站著一個。二小姐今天是半男裝打扮,下面白皮鞋,穿著長腳白嗶嘰西服褲子,攔腰來了根紫色皮帶,褲腰套著的是件翠藍色的短袖子翻領襯衫,手裡拿了根紫藤手杖,在石板坡四面敲著東西走下來。見到劉、黃二人,站定了腳跟,望了一望道:「你們由哪裡來?」

  劉副官垂了兩手,筆挺地站著,眼光直視了二小姐,低聲答道:「昨天不是在白鶴新村折桂花沒有折到嗎?今天我們特意多帶些人去,非折來幾枝桂花不可。不想事不湊巧,偏偏申部長就在那桂樹林子裡演說。整大群的學生將他圍著,我們不敢過去。」

  二小姐道:「這可怪了。申部長到他們學校裡來訓話,自然有講堂、有禮堂演說,怎麼會跑到山上去,在桂樹林子下面去演說呢?」

  黃副官插嘴道:「那當然是那些學生用的詭計。准是他們料著我們今天會去折花,所以就請申部長到桂花下面去演說。」

  二小姐道:「申部長?天部長又怎麼樣?這是我們公館附近的事,他管不著,是哪個學生弄的詭計?明天給我揪了來。」

  她隨便說過這句話,又對劉、黃二人各瞪了一眼,將手杖把石坡兩旁的松樹枝刷刷地敲打了幾下。自轉身回到屋子裡去了。劉、黃二人也不知二小姐是怒是喜,呆站了一會,各自回屋子裡去。他們的副官室,在大樓一進門的兩旁,開了窗子,面對了隔岸的一排高山。那遠近鬱鬱青青的松樹林子,映在屋子裡的光線,都是陰暗的,但空氣自然是涼爽。劉副官在他面窗的一張木架床上倒下,將腳架在床欄杆上,因道:「唉!這在家裡躺著,多麼舒服。平白無事地去折什麼桂花,弄得裡外碰壁。」

  黃副官也是無趣,跟著走進他屋子來。兩手插在褲子袋裡,來回地走著,頓了腳道:「我絕不能干休!」

  劉副官道:「算了罷。人家學生多,咱們不是對手。我們雖然吃蹩,外面並沒有人知道,若是把事情傳揚出去了,面子會弄得越來越不好看。我算跟著你摔了一個跟頭就是。」

  黃副官道:「那幾個小子我認得他,他們別遇著我。遇著我,我要給他一點好看。」

  劉副官也沒說什麼,哈哈大笑一陣。他這麼一來,給予黃副官的刺激就大了。他走到臨窗的桌子邊,捏了拳頭,將桌子一捶道:「此仇不報,非君子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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