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七四


  李南泉順了路向山坡子走著,早覺得周身上下,全為香氣所籠罩。

  劉副官站在身後,就嚇了一聲。接著道:「果然,不許折桂花。這是對著我們方公館來的。」說著將手一指。

  李南泉看時,在樹林子裡,樹立了一塊帶柄的白木牌子,上面寫著大字:禁止攀折花木,如違嚴重處罰。下面寫明瞭大學辦事處的官銜。

  劉副官道:「在我們這裡,哪個敢處罰我們?反了!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老兄,你這叫多疑。人家立的這牌告,是指著到這裡看花折花的而言,你不折他的花,他就說不著你。」

  劉副官道:「你不明白這事的內容,因為這兩天,我們公館裡天天有人來折桂花,我們被罵的嫌疑很大,以前,這裡是沒有這塊佈告牌子的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樹林子裡有人笑道:「老劉,你也看了生氣,我就覺得這塊牌子是對著我們發的。彼此鄰居,每天來折幾枝桂花,什麼了不起,還要這樣大驚小怪地端出官牌子來。」

  看時,正是那位比劉副官更蠻橫的黃副官,穿著短褲衩和短袖汗衫,正向一株大桂樹昂頭四望,打著上面桂花的主意。劉副官搶上前兩步,笑道:「管他媽,我們折我們的。你上樹去,折下來丟給我。」

  黃副官笑著,立刻就爬上樹去,李南泉還站在那木牌之下,心裡兀自想著,人家既是這樣公然樹立公告牌,偏又公然去折人家的花,若是讓人家看到,那卻是怪不方便的。因之遠遠地站著,離開那幾棵桂花樹。在這小山側面,是一片平地,四周被綠樹環繞著,那一片平地,被綠樹罩得綠陰陰的。在平地裡面一帶泥鰍瓦脊,白粉牆的高大民房,敞著八字門樓,向這小山開著。那八字門樓旁邊,正掛著一方直匾,上面寫著某某大學研究院。那裡就很端正地站有一個校警,直了脖子,正對了這裡望著。李南泉想,知趣一點,還是走開罷。這桂花決不容人家亂折的。

  他正是這樣想著的時候,那個校警,已是大聲喝起來了。他大聲道:「什麼人?不許折花!」

  黃、劉兩位副官只像沒有聽到一樣,還是一個在樹上折,一個在地下接。那校警似乎有點不能忍耐,夾了一支槍,慢慢移著步子走過來,問道:「朗個的?叫不要折花,還是要折花。」

  劉副官大聲喝道:「瞎了你的狗眼,你也不看老爺是誰?老爺要折花,就折花,你管得著嗎?滾你的蛋罷。」

  那校警也就看出這二位的來頭了,大概是方公館的副官之流。夾了槍站著,只是發呆。心想不干涉,面子上下不來;硬去干涉,可能落一個更不好看。就在這時,有幾位研究生,正走出校門來,在野地裡散步。看到校警夾了步槍呆站著,昂了頭只管看著前面那小山上的桂花樹,這就都隨著這方向看去。一個學生問道:「什麼人在這裡大折桂花?」

  校警道:「曉得是啥子人!叫他不要折花,他還撅人,叫我滾開。」

  幾個學生聽了,一齊怒火上升,同奔到小山腳下來,叫道:「什麼人?不許折花!」

  劉副官見一陣跑來六七個學生,自己是個弱勢,倒不好過於強硬,便道:「什麼人?我們是方完長公館的副官。」

  一個學生道:「完長公館的人更要守法了。這裡不是豎著牌子,不許攀折花木嗎?」

  黃副官正折了一枝最大的,由樹上下來,便道:「我們二小姐叫我們來折幾枝花去插瓶子,什麼了不起的事,大驚小怪,慢說折幾枝桂花,就是要你們這學校用用,叫你們搬家,你們也不能不搬。」

  其中一位高個兒學生,便挺身而出,瞪著眼道:「什麼二小姐?三小姐?狗屁小姐。我們不作興這一套。你把花放下,若不然,你休想走。看是你讓學校搬家,還是學校讓你搬家。」說著話時,七八個學生,全擁上了前。

  李南泉看這樣子,非打架了不可,就不能再袖手旁觀了。於是走向前,在這群學生中間站著,笑著搖手道:「小事一件,不要為這個傷了和氣。插瓶花,不過是一種欣賞品,不折就不折罷。」

  黃副官道:「李先生,你不必管,花折了,看他們把我怎麼樣?什麼大風大浪我們全經過,不信在這白鶴新村的陽溝裡會翻了船。」

  他說著話時,挺直了腰,橫瞪了兩隻眼睛。那個高個兒學生,恰是不肯讓步,他將肩膀一橫,斜了身子擠向前來,喝道:「好,我們這裡是陽溝,我看哪個能把這桂花拿著走!」

  他說著話時,兩手也是叉住了腰身。學生當中,有這麼一位敢作敢為的,其餘的都隨著壯起膽來,擠了向前,個個直眉瞪眼,像要動手奪花的樣子,劉副官對這些學生看看,見他們後面,學生又在陸續地來,就以眼前所看到的而論,恐怕已在二十人以上。於是將黃副官手上一大枝桂花奪了過來,和在自己手上原來拿的花,合併在一處,然後舉起來,向山地上一扔,板著臉道:「什麼了不起?明天我們派人下鄉去,挑他幾擔桂花來,老黃,我們走罷。」說著,拉了黃副官的手臂就走。

  黃副官看這情形,絕對是寡不敵眾。若和這些學生僵持下去,一定要吃眼前虧,借了劉副官這一拉,踉蹌著步子,跟了他走去。那幾個學生雖還站在一堆,怒目而視,可是李南泉還站在他們面前,不住向他們使眼色。同時,將右手垂直了在腿邊,伸開了五指,連連對著他們搖了幾下。

  學生裡面,有幾個認得李南泉的,見他這樣攔阻,也感到方公館這些副官不是好惹的。一個精明一點的學生,向他點頭道:「李先生,你看他們這些人。蠻橫得還有絲毫公德心嗎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折兩枝桂花去插花瓶,這在他們,實在是很稀鬆的事。我勸各位以後還是少和他們正面衝突為妙。」

  那位高個兒學生笑道:「我們也知道犯不上和他們計較。無奈他們說話那氣焰逼人,實在教人容納不住。李先生,你怎麼會和這種人認識的?」

  這句問話,倒問得他感到三分慚愧,便笑道:「我們這窮措大,有什麼架子不成,誰和我交朋友都成。他和我住在一個村子裡。」

  那學生把地面上桂花撿起一大枝來,交給他道:「李先生帶回去插花瓶罷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那就不對了。縱然是人家折下來的,與我無干,但我拿了去,是人家犯禁,我實受其惠。這還罷了,是道德問題。我回家,一定要路過方公館的。若讓他們看到了,他們會來反問各位,何以讓我折了花去?那是給各位一種麻煩。不過你先生的盛意,我是心領的。」

  那學生見李南泉說得很有情理,也很是感動,就給了他一張名片。他看到,上面印著大學研究生的頭銜,名叫陳鯉門。同時想起,在報紙上看到有幾次專欄文字,署的是這個姓名,這倒是個真讀書種子,就站在桂花香裡和他閒談了一陣,然後告辭回去。為了這麼一回小風波,也就無意再去打聽婦女座談會會員的行為了。由這平原走進了峽口,心裡倒若有所失,不免步子走得慢些。迎面卻見一大群人走來,其中還有兩個穿制服背步槍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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