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七〇


  李南泉對這位太太的行為,卻是不大瞭解。這麼夜深,她會有這個興致找人來閒話。心裡轉了個念頭,把話鋒將她碰了回去罷。因點著頭道:「奚太太,你的學問,確是淵博,不過線裝書這一部分,你應該比我念得少。」

  奚太太笑道:「豈但是線裝書,無論在哪一方面,我都拜你做老師的,你怎麼會提出這個問題來的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月明星稀,鳥鵲南飛,你猜這是誰作的詩?」

  奚太太低了頭想了一想,笑道:「你不要騙我。詩是七個字一句,或五個字一句,哪裡有四個字一句的詩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你沒有念過《詩經》嗎?《詩經》就是四個字一句。至少關關雎鳩,這一句詩,你一定……」

  奚太太笑道:「哦!對的對的。月明星稀,也是《詩經》上的嗎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可是你說在唐詩上念過的。」

  奚太太又走近了一步,將手拍了他的肩膀道:「李先生,你怎麼老是揭破我的短處?你難道對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?」

  李南泉將身子閃開了一閃,向她一點頭笑道:「對不起,恕我太直率一點。不過朋友相處,講個互相切磋。若是我有一得之長的話,我不告訴你,這是不對的。例如月明星稀,這是曹操的詩,比唐詩就遠去了多了。不過在『唐詩合解』上,是選了這一首詩進去的,你說在唐詩上念過,也不算錯,《占唐詩合解》,向來人家是簡稱『唐詩合解』的。但嚴格地說,卻不能像你那樣舉例。」

  奚太太又逼近了一步,再拍著他的肩膀操著川語道:「對頭!這個樣子交朋友就要得,二天我跟你補習國文,要不要得?我猜,一定要得!」

  李南泉被她接連地拍了幾次肩膀,這卻不免有點受寵若驚,只好當著不受感觸,很坦然地站在橋上,昂頭望著天道:「奚太太,你夜不成寐,我想,你不光是替孩子們巡更守夜,也許你念著城裡的奚敬平兄吧?」

  奚太太擺著頭道:「我用不著替他發愁。他機關裡的防空洞是重慶的超等建築。就是一噸重的炸彈,也炸不了他那個洞子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那麼,這樣整個星期的轟炸,敬平兄可也曾顧慮到家裡這個國難房子,是擔受不起瓦片大一塊彈片的?」

  奚太太道:「這是敬平唯一的短處,只要離開了家庭,就沒有一點後顧之憂。這一事也應當由我來負責任。因為我什麼都能做主,什麼我都能擔擔子,他就很放心地去進行他的事業去了。不但如此,就是他的事業,也得我在家裡遙為領導,要不然,他就會走錯路線的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的確,你是一個可佩服的人。你對敬平兄是太忠實了。他對你大概也很忠實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他呀,談不到忠實,只談得到服從。在我眼面前,可以不喝酒,不吸紙煙,不打牌,就是請朋友吃館子,也必須先通過我。李先生,你可不要誤會,以為我干涉得太嚴厲了。我正是怕交些酒肉朋友,不但無益,而且有害。他是這樣服從我慣了,倒也沒有什麼反抗,只是一層,他若是離開了我遠一點就要作怪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哎呀,你好凶呀。就是和你交朋友都不敢不加以考慮了。」說著,故意借著這話,作個表演話劇的姿勢,閃開去好幾尺路,直走到木橋的盡頭。這匆忙的步子,踏著木板橋的響聲,可驚動了鄰居甄先生。

  甄先生很匆忙地由屋子裡跑出來,問道:「是敵機來了嗎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沒有什麼事,你安靜去睡覺罷。不過有意加入談話會的話,想奚太太一定很歡迎。」

  他如此說了,甄先生才看到橋頭上還站有一位女人,他笑著彎了兩彎腰道:「我還是睡覺罷。身體實在是支持不住了。」說畢,轉身就回去了。

  李南泉見甄先生並不加入談話會,心裡倒老大感著不安。立刻想到和奚太太在這裡瞎扯。值此參橫月落,空谷無人,這太不妥當。這就故意向天空四周看了看,自言自語地道:「三峽的霧,又該起來了。敵機還會繼續來嗎?我要到防空洞裡看看孩子們去。」說著,很快地走上走廊,將房門鎖住。再經過板橋上時,奚太太還在橋上站著,兩手一伸,橫攔著去路,低聲道:「喂!不要走。我一個人在這裡守夜,有點害怕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奚大嫂,你是有魄力的女子,根本就沒有躲過空襲,你還會怕鬼嗎?」

  他說時,也推開她橫攔著的手,闖過木板橋去了。走了十來步路,故意自言自語地道:「這樣半夜三更地囉哩囉嗦,越說越遠。」

  回頭看那木橋上,偏西的一鉤月亮,撇下淡黃的光,照見山溪兩岸,樹木人家的影子,都模糊著,黑沉沉的。那木板橋上正仿佛有著一個孤零零的人影子。心想,那自然還是那位家庭大學校長奚太太,猜不著她有什麼苦悶,今在這十幾小時都在半瘋狂的狀態中,只有遠遠地避開她。他有此意念,到了防空洞口,見大群人都在殘月的微光裡坐著,打聽到自己家裡人,全在洞子裡席地睡覺,這就安心地坐在洞口石頭上,等解除警報。

  這一晚的夜襲,竟是和殘月相始終。殘月落下去了,解除警報的長聲,也發出來了。他引著家裡人,走向家去。那靠近山頭的大半輪月亮,由白變成了金黃色,像半面銅盤,斜掛在天腳下。那月亮裡放出來的金黃色淡光,正輕微地撒在這深谷裡。山石樹木人家,全模糊著不太清楚。在溪的東岸,有一片菜地,支著許多豇豆架子,這豆架和百十枝竹子相鄰,在淡黃色的月光下,照著許多高高低低的青影。天已到將亮的時候,空氣是既潮濕,又清涼。在人的皮膚觸覺上,已是感到一陣輕微的壓迫,再看到這些青隱隱的影子,心理上也有些清涼的滋味了。

  大家不成行伍地慢慢走著,李南泉依然是首先一個引導。他遠遠地看到那高低影子當中,更有個活動影子跑來跑去。雖然是大群人走著,這個深谷,月亮只照了半邊山到底,一邊是陰影面,一邊是昏黃的光,涼空氣之下,清幽幽的,這會給人一個幽暗荒涼的印象。這個活動的影子,在清暗的環境下,無聲活動,很可以讓人感到是妖異。李先生不免怔怔地站了一站,但他很快地就證明了,那是個人,那一定還是奚太太,因為在這幾家鄰居中,除了去躲防空洞的人,都睡覺了。她大概是有點半瘋了,就不去睬她,直走到那叢竹子下,她出現了,身上已加了一件短大衣,手裡攀住了一枝竹子,只是在空中搖撼著,就灑了李南泉一身水點。尤其是那竹葉子窣窣一陣響,不由得嚇了一跳,聳著身子「喲」了一聲。

  奚太太隨著這一聲「喲」,嘻嘻地笑了。她道:「李先生的膽子也太小了。竹葉子灑下來幾個露水點子,何至於嚇得這個樣子。」

  李南泉站在路頭上,不免瞪了她一眼。可是這曙色朦朧的時候,使一個眼色,奚太太怎能看到。她還笑道:「這是甘露呀!嘻嘻!」

  李太太是緊隨在李先生後面的,卻有點不能忍受,便笑道:「奚太太這樣高興,得著什麼打勝仗的消息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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