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六九


  於是站定在橋頭上,將紙煙伸出去,彈了兩彈灰。

  李南泉看他情形很是悠閒,這就迎了出去笑道:「今天大概可以無事,甄先生吃過飯,我們可以談談。」

  甄先生站在橋頭上,昂頭四望,點了頭道:「據我的經驗,像日本對重慶這樣的空襲,百分之五十,是精神戰作用。我在城裡,一掛了紅球,我就連吸紙煙的工夫都沒有,立刻要預備進洞。同時,還有一個奇異的特徵,就是要解大便。我這就聯想到一件事。那上刑場的囚犯,有把褲子都拉髒了的,心理作用,不是一樣嗎?」

  他這個舉例,雖是實情,卻惹得在屋子裡各家的男女,都隨著笑了,吳春圃拿了芭蕉扇兒在屋簷下扇著,笑著搖搖頭道:「這個比喻玩不得。那無疑說我們躲警報的人,誰也躲不了。」

  那甄太太正是慢騰騰地走到自己家門口,在口袋裡掏出鑰匙來開門,這就戰戰兢兢地回轉頭來道:「勿說格種閒話,阿要氣數?」

  甄先生因他太太的反對也就走回屋子去了。李太太早是帶著孩子們回到屋子裡了。她叫道:「南泉,你也進來幫著點兒,把屋子順順。」

  他走進屋子裡來笑道:「順什麼?回頭月亮起山了,我們又得跑。」

  李太太看了桌上那碟蘿蔔條問道:「你哪里弄來的這個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天大人情,奚太太送的。另外還有小半片鹹鴨蛋呢。」

  李太太看那碟子後,果然還有半片鹹鴨蛋,上面還蓋著一張紙呢。她將那半片鹹鴨蛋拿過來,掀開那張紙,正待向地上扔去。卻看到那張紙上,很纖細的筆跡,寫有四個黑字,看時,乃是「殘月西沉」。同時,紙拿到手上,有點黏黏兒的,還可以嗅到一種香味,便笑道:「這是什麼紙?」說著,將紙揚了起來。在這一揚之間,她就看到了那紙片上淺淺地有一道彎著的月形紅印。她是個化妝的老研究家,看了這紅印,就知道是個胭脂印,因道:「這是包糖果的紙,誰吃的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說起來是話長的。不過我可以簡單報告一聲,這東西來頭很大,是方二小姐吃的巧克力糖,從馬上扔下來的包糖紙。」

  李太太將糖紙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,點點頭。

  李太太道:「是方二小姐吃的糖果紙,那怎麼會弄到奚太太手上,貼在這片鴨蛋上的呢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這個我不明白。不過我倒是拾著兩張,順便塞在身上。」

  因在衣袋裡掏出給太太看。其中一張,就印著更明顯的胭脂半月印。李太太笑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李南泉就把今天遇到方二小姐的情形,詳細說了一遍。李太太搖搖頭笑道:「隔壁這位,她來這麼一套,是什麼意思?尤其是寫著『殘月西沉』這四個題字,我不大理解。這應該不是無意的。」說著她瞅了先生微微一笑。

  李南泉倒是會晤了太太的意思,不覺學了劉副官的樣,先舉手行個軍禮,然後又抱著拳頭,拱了兩拱手。李太太也就很高興地一笑,把話接過去,不再提到。

  黃昏未曾來到,先就解除了警報,這還是這幾天所沒有的事。躲警報回來的人,正加緊在做晚飯。奚太太卻又來了。她這回卻是直接找李太太談話。在屋子門外就笑道:「李太太快預備做晚飯罷,月亮一起,敵機又該到了。」

  李太太迎出來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呢?」

  她昂著頭笑道:「這就是杜黑主義。」

  李南泉在門外的溪橋上乘涼,老遠就插言道:「奚太太真是了不得,空軍知識也有,今天的空襲,怎麼會是杜黑主義呢?」

  奚太太道:「這有什麼不知道的!當敵機飛出來的時候,那是沒有月亮的時候,等它渡過一段黑夜的小小時間,月亮出來了,敵人在天空正看得清楚,就可以亂丟炸彈了。這手段最辣,讓我們半路攔不上它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哦!杜黑主義就是這麼回事。可是我略微知道這是一個名字的譯音,雖是譯音,卻也成了個普通名詞。杜是杜絕的杜,不是過渡的渡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不能夠吧?木字旁的杜字,這杜黑兩個字。怎麼講法呢?」

  李太太笑道:「奚太太,你別信他,他是個百分之百的書呆子,懂得什麼軍事學?」說著,端了把木椅子,放在走廊上,笑道:「奚太太,休息一會兒罷。」

  奚太太順手一把將李太太手臂拉著,笑道:「老李,今晚上有夜襲的話,不要去躲洞子,我們坐著乘涼談談罷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不行,我一聽到半空裡的飛機響聲,腿就軟了。再要是看到那雪亮的探照燈,在半空裡射那虹似的大燈光,我的心都要跳出來,這個玩不得。」

  奚太太笑道:「那就算了罷。」說著,她扭身走了。李太太頗有點奇怪,就是這麼一句話,值得她特地到這裡來說嗎?這個意念還不曾想完,奚太太又走回來了,笑道:「你看我也是那故事裡面,會忘記了自己的人。我下午留了個瓷碟子在這裡,我來拿回去。」

  她走到屋子門口,見屋子裡的菜油燈,光小如豆,正是燈草燒盡了。她又一扭身道:「忙什麼的,明天來拿罷。」

  這次走,算是她真正地走了。李太太料著她是有話說,而又不曾說出來。可是她既不說,也就不必追問她了。晚飯後月亮上升,倒是奚太太杜撰「渡黑主義」說對了,夜空裡警報器嗚嗚地響,夜襲又來了。李先生在晚間不躲警報,但照例地還是護送婦孺入洞。

  家人進了防空洞,李先生是照常回家守門。這一夜的夜襲,又是連續不斷。

  李南泉於飛機經過的時候,在屋後小山洞裡躲過兩次,此外是和甄子明先生長談。到了夜深兩點多鐘,甄先生這久經洞中生活的人,坐在走廊上,不住地打哈欠。

  李南泉便勸甄先生回房睡覺,自己願擔負著監視敵機的責任。甄先生說了聲勞駕,自進屋子去睡了。

  李南泉在走廊上坐坐,又到木橋上散散步。抬頭看看天上,半輪兒月亮,已偏到屋脊的後面去。白天的暑氣,這時算已退盡,半空裡似乎飛著細微的露水,陣陣的涼氣,浸潤到身上和臉上,毫毛孔裡都不免有冷氣向肌肉裡面侵襲。他昂著頭看看半輪月外的天空,零落散佈著星點。這就自言自語地道:「月明星稀,鳥鵲南飛……」

  他還沒有把這詩念到第三句呢,那鄰居走廊上有人接嘴道:「這詩念得文不對題。我在唐詩上念過這詩的。」

  這又是奚太太的聲音,便道:「還沒有睡呢,月亮都偏西了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我是幾個孩子的母親。他們睡覺了,我不能不給他們巡更守夜。萬一敵機臨頭了,我得把他們叫醒。」說著話,她走下了她家的走廊向這邊屋子走來。

  李南泉雖是討厭著她囉唆,但無法拒絕她走過來,只是木然地在木橋上站著。她走到了橋上,笑道:「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臨流賦詩?」

  李南泉踏兩下橋板響,因道:「這下面並沒有水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雖然沒有水,但這總是橋。你這個意境就是臨流賦詩的意境。你倒是心裡很空洞,不受空襲的威脅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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