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四六


  他也顧不得高低踏著山坡上的叢草亂響,奔向屋後山坡。這裡有個村裡人自盤的防空洞,因為經費不足,半途而廢。這洞子徑深不過一丈多,借著崖石的坡度斜伸開了兩個洞門,洞門是斜著向下,洞裡蓄著潛水,出不去;洞底已是一個小井泉,洞口進去,就是爛泥。雖然山是很高的,因為這在斜坡上,洞頂的石頭,就不過兩三丈厚。村子裡人既感到不保險,而且洞底又不能下腳,所以無人過問。洞門上的藤蔓,經過半個夏季紛紛的下垂,不到之處,有蜘蛛幫著封鎖,洞門內外的蚊子嗡嗡地叫,人來了,更是哄然一聲。

  李南泉已聽到頭頂的馬達聲,在呼呼狂叫,顧不得許多,衝開了草藤和蛛網,連抱帶拖,把三個孩子,湧進了洞子。太太是牽著他的後衣襟,借了他的拉力向前跑。洞子是本來就黑,夜裡更是什麼都看不見。

  在這裡幾位鄰居,也同有此感,覺得這回夜襲相當厲害,一個跟著一個,都向這洞子裡摸了進來。幸虧是甄家小弟,帶得有手電筒,而且他還是非常內行,把手電筒直伸到洞口裡面,方才給電光亮著。大家趁了這亮光,才看出了洞底下全是浮泥,大家都站在浮泥裡面,那洞子的石壁,正是濕黏黏地向外冒水。吳先生一家人,差不多也擠進來了。但吳先生本人,卻因壓隊的關係,還站在洞外。他叫道:「沒有關係,沒有關係,這不過是照明彈嚇人。李先生出來看罷,重慶市上空在空戰。」

  李南泉既把家裡人都送進了洞子,膽子就大了,扶著洞子門伸出頭來,見那大半輪月亮,正當了頭頂,眼前一片清光,吳先生站在洞子外平坡上,向北昂頭望著那五六裡外的山頂。這時,排在那邊山外的照明彈,已只剩了兩顆。在那兩顆照明彈的外邊,卻有兩串紅球,向天空飛機射上來。那就是我們高射炮陣地裡射出來的高射炮彈。敵機本是在照明彈上邊,地面上並不能因為有照明彈的光,將它發現。但當照明彈已經熄滅了五個時,我們城四周的照測部隊,立即向天空上放出了探照燈。天空上橫七豎八,許多條直線的銀虹,已作了三四個十字架,在十字當中的交叉點所在,就照出了一隻白色的毒鳥。正好,那最後的兩顆照明彈,突然變成了一陣青煙,光芒全熄。照明的燈光,格外明亮。高射炮的紅球,又對了那白光的十字架裡,連續地射出去幾十顆紅球。

  李南泉看到這樣精彩的表演,也就情不自禁地由洞子裡慢慢走出來,和吳先生並肩站著。吳春圃見那射上去的紅球,到了探照燈光線十字叉所在,就消失了,不住頓著腳,連叫「唉」字。因為那敵機一被探照燈找著,它立刻爬高,逃脫照射,我們高射炮的力量,射不到那樣高,只好讓敵機逃去。

  李南泉道:「到底是讓它跑了。雖然讓它跑了,究竟比毫無抵抗要好得多。像白天敵機那樣毫無顧慮……」

  吳春圃不等他把話說完,拉著他的手就向洞口跑來。他也是有著銳敏的感覺,覺得那敵機的聲音,已臨到頭上。同時,那探照燈兩條萬尺長的白光,直向這村子頂上射來。兩人搶進了洞裡,見地面上已插了一枚土蠟燭。照見洞裡的人,全是半低了頭,站在爛泥裡的。李太太低聲道:「你真是膽大妄為,外面空戰那樣厲害,你跑到洞外去看。多少人是看熱鬧出了毛病的。這點經驗你都沒有,快進來罷;裡面有地方,站進來罷。」

  甄小弟把手上的電筒交給他道:「裡面是水坑,請李先生照著走。」

  他接過電筒,在人叢中擠到洞底,電光照著,果然是桌面大一坑水。這洞口另一個出口,卻在水坑那面,並沒有人過去站著。他想到這安全路線,應當探照探照。將手電筒,向水坑對面,逐節地照射著。白光射去,有條紅白相間的花帶子,在洞口石壁縫下蠕動,再仔細地照著,正是一條酒杯粗的花蛇,被白光照著,向外面屈曲著鑽了去。他不覺「哎呀」了一聲,連叫道:「蛇!蛇!」他這一聲叫喊,早把全洞子裡的人都驚動了。

  吳春圃連喊道:「在哪裡?在哪裡?」他手上正拿了一根手杖,趕快就跑到洞子底上來。

  李南泉將手電筒向那邊洞口緊緊地照著,卻見那條花蛇緩緩地向外面蠕動。還有一條尾巴拖在洞裡面。吳春圃拿了那手杖,跳不過水去,只將手杖頭子,打著水嘩啦嘩啦地響。在洞裡躲著的人,以為是蛇游水過來了,嚇得跌跌撞撞,又向洞子外面跑。到了洞外,燈光和飛機聲,都已消失,也就站著不動,及至吳、李二人也出來了,說明原委。大家知道蛇出來了,又是一陣跑。那吳太太扶著大的一個孩子,走一步身子歪倒一下,吳先生搶向前攙著她道:「怎麼回事?」

  她道:「不行不行,我的腿軟了,站不起來了。」

  大家聽了都忍不住哈哈地笑。吳春圃道:「還沒有解除警報。大家就有說有笑了,這未免有點不合理論。」

  聽著,大家又笑起來了。李太太已走回到屋簷下,因歎口氣道:「這實在太難了,站在外面,怕飛機炸彈,躲到洞子裡去,又怕蛇。再有了警報,我們怎麼辦?」

  李南泉也帶了孩子們走回來,笑道:「不要緊的。我們那些人在洞子裡,條把蛇有什麼關係!」

  吳太太還是攙著她的大孩子,慢慢地搖擺著到了屋簷下,搖著頭道:「怎麼著我也不進那個洞子了。」

  甄太太扶著一根竹棍子當手杖,站在屋簷角上,總有十分鐘不曾說話,這才接著道:「再要逃警報,我就吃不消。」說著慢慢蹲下去,坐在臺階沿的石頭上。吳春圃道:「有什麼法子呢?吃不消也要吃得消呀。敵人在廣播裡說,這叫疲勞轟炸,要轟炸我們十天八天的,這還是第一天呢。」

  甄太太道:「別格罷哉。我們小弟早浪到格些晨光,還勿曾好好交吃一眼末事,阿要吃勿銷?真格唔陶成。」

  她一急,急得一句普通話都沒有了,吳太太和甄太太作鄰居久了,相當懂得蘇白。她以純粹的山東腔接著道:「俺說,甄太太,這個年頭哇,死著比活著強咧。小孩兒他爹,中上就是捎了幾個地瓜給小孩兒啃咧。他們吃多了,拉上稀咧,可糟咧糕咧。」

  李太太站在兩位當中,聽了這南腔北調的呼應,很是有趣,不由得笑起來。李先生道:「你不怕了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我也想破了,愁死了白愁死了。作飯吃去。」

  她說著,剛是走了兩步,那對溪人行道上,團丁操著川話叫道:「是哪一家人在燒火?煙囪裡煙冒起好高。朗個的?不怕死。不曉得敵機沒有走遠,熄火不熄火?不熄火給老子上警察局!」

  李太太站著道:「不行,防護團丁,在村子裡監視著呢。屋子裡又不能點燈,坐的地方也沒有。」

  吳春圃笑道:「好月亮,坐在屋簷下賞月乘涼罷。我們不要不知足,在重慶城裡的人,這時候,大概藏在洞子裡還沒出來罷?」說完,有好幾個人歎著氣,也就搬了凳子在露天裡坐著。隔壁那位奚太太,隔了空地,向這邊叫著道:「喂!你們坐在那裡挨餓嗎?開水也當喝一杯。我有個新發明,你們聽著,把木炭在小爐子裡生火,可以作飯。既沒有煙,敵機來了,一盆水就潑熄了。我總有辦法,什麼都難不倒我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此法甚好,不愧足下有家庭大學校長之稱。」

  奚太太笑道:「那不是吹的,讓我當防空司令,我也有辦法。一個人總要腦筋靈活,才能適應這個大時代呀。」

  大家聽了她高聲自吹,雖沒有作聲,但她這個辦法,倒是全都引用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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