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四五


  劉太太咬著牙連哼了幾聲,微微地搖著頭。李太太道:「這個樣子,就是把滑竿找了來,你也不能坐上去。」

  正說著,一位老太太奔過來,扶了椅子背,由被單上面看下來,因道:「滿街店鋪全關門的。找著洞口子上幾個鄉下人,說是多出錢,請找副滑竿來。他們聽說是抬產婦,全不肯抬。」

  劉太太道:「這樣罷。王老太太,還有位李太太,攙著我到洞外山上去生罷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那不行,敵機來了,怎麼辦呢?若是你在那機關小洞子裡想不到辦法的話……」

  她的話,還不曾說完,劉太太忽然咬著牙站起來,搖搖頭道:「不行,我要生了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那麼,我讓這老太太幫著你,我再去找兩位太太來罷。」

  她扭身走著,在人叢中找到兩位女友,可是當她走回來的時候,那被單裡面,已經有著哇哇的哭聲了。那被單外面圍坐著的人,皺著眉頭,各自閃開。恰好在這個時候,情報員吹著哨子,告訴人敵機又已臨頭。去洞子外休息的人,可不問這些,一股潮浪,向裡面湧了進來。閃開的人,和湧進來的人也兩下一擠,李太太和邀來的兩位女同志,全已沖散。李太太沒有力量可以抵抗這股人浪,好在是站在人浪的峰頭,就讓他們一沖直沖到洞底神龕面前來。

  李南泉一聽到哨子響,就知道情勢嚴重,將幾個孩子交給了王嫂,前來迎接,看到李太太撞跌著過來,趕快伸著兩手,將她撐住。然後擠了身子向前將她擠轉到身後。李太太到了神案邊上,將身子縮下,由神案下鑽到佛龕後面,才算是脫了險境。

  李南泉在人叢中支持了兩三分鐘,把腳站定。伸手扶了神案,要轉到後面去。卻看到右手五個指頭沾遍鮮血,仔細看著卻是兩個指甲被擠翻斷了。大概是扯出太太來的時候,受的傷,這也沒工夫來管它,也是由神龕案下鑽進了後面,才算定神。他將左手把右手兩指緊緊捏著,不讓它繼續出血,此外卻也並無別法。所幸這次空襲,敵機並未臨頭,洞子裡的空氣,比較安定一點。

  這一場緊張場面,時間也不怎樣久,大概是三十分鐘。由情報員的報告,敵機分批東去。但巴東方面,還發現有三架敵機西來,依然沒有解除警報的希望。這時天色已經昏黑了。部分難民,聽說只有三架敵機,而且快要天黑了,就陸續回家。

  李南泉向太太道:「由早上八九點鐘起,直到現在,快是十二小時了,僅僅是吃兩個冷饅頭,」說著,他「哎喲」了一聲,笑道:「我在家裡曾用紙包了幾十顆煮豌豆,我忘了拿出來了。」說著,在衣袋裡摸索那個小紙包。

  二個孩子就不約而同地伸出了手來,李南泉笑道:「你們算是不錯,趕上了這個大時代。我來配給一下。」

  於是透開那紙包,將煮的幾十粒豌豆分作三份。用三個指頭撮著,各放到小孩子手掌心裡。李太太皺了眉道:「別孩子氣了。我實在支持不住了,回去罷。我想在鄉下,夜襲不大要緊,真是敵機臨頭,屋後那個洞子,總也可以鑽鑽。」說著,手扶了洞壁,緩緩地站了起來。王嫂首先將小玲兒抱著,因道:「今天若是不躲,也沒得事。日本鬼子,他把炸彈炸茅草棚棚,啥子意思,炸彈不要本錢喀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大家都有經驗了,你都能發揮這套議論,好,回去。」

  於是他牽著兩個男孩,作螃蟹式的橫行,由人叢中走出去。在廟門口坡上,正俯瞰著街市上的那警報旗杆。暮色蒼茫中,旗杆上的兩枚紅球裡面亮起了蠟燭,越是顯得慘紅。看到這東西,就讓人心裡,立刻泛出了一種極不愉快的觀念。繞著廟邊的山路走,看到山谷裡沒有了反照的陽光,已是陰沉沉的,而抬頭看去,大半輪月亮,卻因天色變深灰,便成了半邊亮鏡。

  大家看到了月亮,都有同一的感覺,就是她不是平常給人那種欣賞的好風景,而是帶來一種淒慘恐怖的殺氣。大家走一陣就抬頭望望。李太太道:「唉!月亮,老早的就駕臨了。敵人的空襲,還不是繼續到深夜,甚至到天亮。天亮,明日的空襲又來了。老天爺這兩天來個連陰天罷。整日整夜,真……」

  她這句話不曾說完,在深草的小路上,踏著塊斜石頭,人向草邊一倒。

  李南泉笑道:「你剛說了句沒出息的話,希望老天爺下雨,老天爺就懲罰著你了,你看還是大家艱苦奮鬥靠自己罷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怎麼靠自己呢?我們也不會造飛機,也不會造高射炮。」

  王嫂在後面道:「我們找一個有道行的和尚,念起咒語把龜兒子日本飛機咒得跌下來。」

  李南泉哈哈笑道:「還是你這個辦法萬無一失。」

  他們說笑著,走近了家。在屋簷下的吳先生問道:「解除了嗎?」

  王嫂道:「又有三架飛機來了。哪裡會解除?」

  吳先生道:「我聽到你們有說有笑,所以就這樣猜想了。這有典故的,有道是空襲警報,嚇人一跳;緊急警報,百事不要;解除警報,有說有笑。」

  李家一家走到了屋簷下,見吳先生又是拿了幹手巾,伸到襯衫裡面擦汗,同時,並咬著牙搖頭。

  李南泉道:「吳兄,準備罷。敵人在廣播裡說了,要空襲重慶十日十夜,不讓我們解除警報,我看這趨勢,大有可能。我們不能不作個永久堅持的辦法。」

  大家說著話,不曾得個結論,卻聽到警報器的嗚嗚之聲,在空中發出。吳先生道:「也該解除了。」

  大家經過這一日夜的疲勞,都也覺著松了這口氣。王嫂放下孩子,開著門,首先搶到屋子裡去亮著燈火。然而,那警報器的聲音,早已改變著嗚呀嗚呀急促的慘叫。大家都喊著緊急緊急。有幾戶人家本是亮著燈火的,立刻都已吹滅。吳春圃在廊簷下叫起來道:「這就奇怪了。拉過緊急之後,照例不拉第二次的,既未解除警報為什麼又拉緊急呢?」

  他這個問題,鄉村的防護團丁在山溪那岸人行路上答覆了。他走著路叫道:「休息球掛的時間太久了,怕大家忘記,現在敵機來了,又拉緊急。諸位注意!」

  李太太本也帶著孩子進了屋子跑了出來,抓著李南泉的手道:「這怎麼辦?」

  李南泉道:「山路晚上不好走,孩子們也受不了。就是走到公共洞子裡去,也是秩序太亂。」

  一言未了,便有飛機的嗡嗡之聲。三個孩子全跑了過來,圍著爸爸站住。王嫂在廊沿外叫道:「那是啥子家私?那山頂上好大個星羅。不是,不是,變大了,這個時候,還有人放孔明燈?」

  李南泉道:「山那邊是重慶,這是敵機到了市空丟下的照明彈。什麼孔明燈!你們看,又是兩個。」說著,向北方一排山頭指去。

  大家向他手指的所在看去,天空裡有大小三個水晶球,大的有面盆大,小的也有碗口圓,而那東西不是固定的形態,慢慢地膨脹變大,它大了之後,晶光四溢,對面那個山頭,相隔約莫五裡路,照得樹影清清楚楚,同時這亮球由三個加到七個,那半邊天像掛了七個圓月亮。天空如同白晝。李太太道:「扔下這麼些個照明彈,地下什麼看不出來?敵機快要投彈了,快躲罷。」

  她說著,向屋後山坡上跑,跑了十幾步,卻又跑回來。

  李南泉道:「不要慌,鎮定一點。照明彈是在重慶上空,並不是鄉下。」說著,他一手抱著小玲兒,一手推著山兒白兒,說著:「你們都跟我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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