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三五


  劉副官搖著頭道:「不行,第一個輪著你,就放著悶炮,太煞風景了。要罰就罰十杯。」

  小陳笑道:「那我就劃罷。我若錯了,請劉副官原諒一點!」

  劉副官道:「哪來那麼些個廢話,先罰一杯再劃拳。」

  小陳道:「是是是,先罰我這杯。說著把端的酒喝下。」

  吳春圃坐在隔席上,看到姓劉的這樣氣焰逼人,倒是很替那小陳難受,將手拐子輕輕碰了李南泉一下。二人對看一眼,也沒有說什麼。

  那姓劉的向來就是這樣玩慣了的,他並沒有注意到有人不滿。站在屋子中間七巧八馬,伸著拳頭亂喊。這小陳不會劃拳,而且不敢贏劉副官的拳,口裡隨便著叫,他出兩個指頭,會把大拇指、小拇指同伸著,像平常比著的六。老徐立刻站起來將手攔著,笑道:「小陳,你輸了,哪有這樣伸手的法子?」

  那小陳笑著點頭道:「我是望風而逃,本就該輸,罰幾杯?」

  老徐正想說什麼,忽然感到不妥,望了劉副官道:「應該怎麼辦,向令官請示。」

  劉副官道:「喝一杯算了。誰和這無用的計較。」

  小陳被人罵著「無用」,不敢駁回半個字,端起面前的酒杯喝光。於是劉副官接著向下打通關,把全桌人戰敗了,他才喝三杯酒。他端了杯子,走過這席來,依然不肯坐下,將杯子放在桌子下方,向桌上一抱拳,笑道:「不恭了,由哪裡劃起?」

  三個女伶都是坐在這桌子上的,楊豔華道:「劉先生,你可是知道的,我們三個人,全不會喝酒,也不會劃拳。」

  劉副官道:「那邊桌上的女賓有先例。拳是人家代表,酒可是要自己喝。如其不然,就不能叫作什麼通關。喝醉了不要緊,我家裡有的是床鋪,三人一張鋪可以,一人一張鋪也可以。」

  楊豔華聽了這話,不由得臉上紅起來,垂著眼皮不敢正視人,劉副官已把眼光射到吳、李二人身上,點著頭,又抱了抱拳,笑道:「從哪位起?那旁桌上,讓我戰敗得落花流水,你們可別再洩氣呀。」

  他面前正有一張空的方凳子,他便一腳踏在上面,拿起筷子,挾了一大夾菜,送到口裡去咀嚼著。吳春圃還是初次和這路人物接觸,覺得他這份狂妄無禮,實在讓人接受不了。只是望了他微笑著,並沒有說什麼。

  李南泉知道吳先生為人,兀自有著山東人的「老趕」脾氣,萬一他借了三分酒意,把言語沖犯了姓劉的,那會來個不歡而散。於是站起來向主人拱拱手道:「老兄,你要打通關,先由我這裡起罷。楊小姐的拳,我代表,酒呢?」說著,向楊豔華望了笑道:「一杯酒的事,你應該是無所謂了。」

  楊豔華笑道:「半杯行不行?」

  吳春圃道:「半杯,我代勞了罷。」

  劉副官搖著頭道:「你不用代她,她的酒量好得很。」

  吳春圃笑道:「吃完了,你不還是要她唱嗎?」

  劉副官對了她道:「小楊,聽見沒有,吃了飯,還要唱呀。」

  楊豔華也沒作聲,只是微笑著。劉副官交待已畢,立刻和李南泉劃起拳起。這席的通關,沒有讓他那樣便宜,喝了六杯酒,他臉紅紅的,就在這席陪客。他的上手,就是唱花旦的胡玉花。他不斷地找著她說話,最後偏過頭去,直要靠到她肩膀上了,斜溜著醉眼,因道:「小胡,你今年二十幾?應該找個主了,老唱下去有什麼意思,我們這完長公館裡的朋友,你愛哪一個?你說,我全可以給你拉皮條。」

  胡玉花將手輕輕推了他一下,因道:「你醉了,說得那樣難聽。」

  劉副官笑道:「我該罰,我該罰,應該說介紹一位。不,我應該說是作媒。你說,你願意說哪一個?」

  胡玉花把他面前的杯子端起,放在他手上,因道:「我要罰你酒。」

  他倒並不推辭,端起杯子來喝了,放下酒杯道:「酒是要罰,話也得說,你說,到底願意我們完長公館裡哪一位?」

  胡玉花道:「說就說嘛,唱戲的人,都是臉厚的,有什麼說不出來。哪個女人不要嫁人嗎?說出來也沒有什麼要緊。」

  劉副官拍著手道:「痛快痛快,這就讓我很疼你了。你說,願意嫁哪個?」

  胡玉花道:「你們完長公館出來的人,個個是好的,還用得著挑嗎?」

  劉副官將頭一晃道:「那你是說隨便給你介紹哪一位,你都願意的了?」

  胡玉花笑道:「可不是?」

  李南泉聽了,很是驚異,心想,這位小姐,並沒有喝什麼酒,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?這姓劉的說得出,做得出,他真要給她介紹起來,那她怎麼辦?連楊豔華、王少亭都給她著急,都把眼睛望了她。可是她很隨便,因笑道:「可是我有點困難。」

  劉副官道:「有什麼困難?我們不含糊,都可以和你解決。」

  胡玉花搖著頭笑道:「這困難解決不了的。實對你說,我嫁人兩年了,他還是個小公務員呢。」

  劉副官道:「胡扯,我沒有聽到說過你有丈夫。」

  胡玉花臉色沉了一沉,把笑容收拾了,因道:「一點不胡扯。你想呀,他自己是個公務員,養不起太太,讓太太上臺唱花旦,這還有好大的面子不成,他瞞人還來不及呢,我平白提他幹什麼?不是劉副官的好意,要給我說媒,我也就不提了。」

  劉副官道:「真的?他在哪一個機關?」說著,偏了頭望著胡玉花的臉色,她也並不感到什麼受窘,淡笑道:「反正是窮機關罷了。我若說出來,對不住我丈夫,也對不住我丈夫服務的那個機關。你不知道,我還有個傷心的事。我有個近兩歲的孩子,我交給孩子的祖母,讓他喂米糊、麵糊呢。」

  劉副官將手一拍桌子道:「完了。我的朋友老黃『已經很迷你的,今晚上本也要來,為著好讓我和你說話,他沒有來。老黃這個人,你也相當熟。人是很好的,手邊也很有幾個錢,配你這個人,絕對配得過去。你既是有了孩子的太太,那沒有話說,我明天給他回信,他是兜頭讓澆了一盆冷水了。」

  胡玉花笑道:「你們在完長手下做事,有的是錢,有的是辦法,怕討不到大家閨秀作老婆,要我們女戲子?」

  劉副官道:「大家閨秀也要,女戲子也要,嚇!小胡,你和我說的這個人交個朋友罷。他原配太太,在原籍沒有來,一切責任,有我擔負,反正他不會虧你。」

  李南泉聽了這話,實在忍不住一陣怒火,由心腔子裡直湧,湧到兩隻眼睛裡來。這小子簡直把女伶當娼妓看待。恨不得拿起面前的酒杯子,向他砸了去。可是看胡玉花本人,依然是坦然自得,笑道:「謝謝你的好意。說起黃副官,人是不錯,我們根本也就是朋友,交朋友就交朋友,管他太太在什麼地方。這也用不著劉先生有什麼擔待。」

  劉副官將手拍著她的肩膀道:「你這丫頭真有手段,可是老黃已經著了你的迷,他也不會輕易放過你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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