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三四


  在這四川山窩子裡聽京戲的人,根本是起哄,幾個人知道尖團字?可是他這念頭並未過去,在一段道白說完之後,卻聽到身旁有人低低地叫了聲好。這是個奇跡,卻不能不理會,回頭看去,楊豔華微笑著,向他點了兩點下巴。那意思是說「不錯」。他也就會心地回個微笑。等到金玉奴上場,楊豔華也十分賣力地唱白。她本是江蘇人,平常說京腔,兀自帶著一些南方尾音。現在她道起京白了,除了把字咬得極准,而且在語尾上,故意帶著一些嬌音,聽來甚是入耳。

  李南泉聽她的戲多了,在臺上沒有看到她這樣賣力過。這很可能知道她表示那份友好態度。

  後來劉副官加入唱金松一角,他根本就是開玩笑的態度,笑向楊豔華道:「他是個要飯的秀才,請到咱們家來喝豆汁。這要是吃平價米的大教授,你不沖著他叫老師,那才怪呢。」

  這麼一抓哏,連楊豔華也忍不住笑。吳春圃也高興了,大聲笑著叫好。

  這出《紅鸞禧》,三人唱得功力悉敵。唱完,場面上人放下傢伙,一致鼓掌叫好。那打小鼓的,是戲班子裡的,站起身來,向李南泉拱拱手道:「李先生,太好太好,這是經過名師傳授的。」

  那楊豔華站在桌子邊斟著一杯茶喝,在杯子沿上將眼光射過來向他看著。

  李南泉也忍不住微笑。他的微笑,不僅是她這個眼風。他覺得今天這齣戲,和她作了一回假夫妻,卻是生平第一次的玩意兒。取了一支煙吸著,回味著。他的沉思,被好事的老徐大聲喊醒,他笑道:「過癮過癮,再來一個,再來一個!」

  李南泉道:「別起哄罷,早點回家去休息,打起精神來明天好跑警報。楊老闆,你們什麼時候下山?我和吳先生可以奉送你們一程。」

  楊豔華道:「好極了,等著我。我們怕走這山路。」

  她說著話,繞過那桌子,走到李南泉面前來相就。劉副官舉起一隻手,高過了頭頂,笑道:「別忙別忙。我家裡辦了許多酒菜,你們不吃,難道讓我自己過節不成?」說著他又一伸手,將李南泉衣襟拉著,因道:「老李,你不許走,走了不夠朋友。」

  李南泉心想,左一聲老李,右一聲老李,誰和你這裡親熱。可是心裡儘管如此,面子上又不好怎樣表示不接受。因笑道:「這樣夜深了,吃了東西,更是睡不著覺。」

  劉副官笑道:「那更好,我們唱到天亮。喂!預備好了沒有?先把菜擺下,我們就吃,吃了我們還要再唱呢。」

  他說著話,突然轉了話鋒向著家裡的男女傭工傳下命令去。大家答應著,早就預備好了,有些菜涼了,還要重新再熱一道呢。劉副官高抬著兩手,向大家揮著,連連說請。

  到了這時,想不赴他的宴會,卻是不可能。

  李南泉向吳春圃看看,笑道:「我們就叨擾一頓罷。」

  大家走進劉副官的屋子,是一間很大的客廳,雖是土牆,石灰糊著寸來厚,像鋼骨水泥的牆壁一樣。四周的玻璃窗向外洞開,屋子裡放著四盞電石燈,白粉牆反映,照得雪亮。屋子正中,擺設下兩個圓桌面,上鋪了潔白的桌布,杯筷齊全。第一碗菜,已放在桌子中心了。

  李南泉看了,有些愕然。今晚是什麼盛典,姓劉的這樣大事鋪張?吳春圃正也有此想,悄悄問道,劉先生家裡有什麼事吧?正好老徐還站在屋子外面,兩人不約而同地退了出來。李南泉問道:「老徐,你實說,今天這裡有什麼喜事?我們糊裡糊塗地來了,至少也該道賀道賀吧?」

  老徐先笑了一笑,然後道:「我實告訴你罷,老劉做了一票生意掙了兩個三倍,大家和他一起哄,他答應拿出一筆錢來快活一晚上。除了老朋友,他是不讓人家知道這件事的,你若給他道賀,他反而是受窘的。他糊裡糊塗地請,我們就糊裡糊塗地吃罷。」說著分開左右手,就把兩人拉進了屋子。他們耽誤了五分鐘,這兩張桌子就坐滿了人了。就只有東向這張桌子,空著上手兩個座位。劉副官拉著他們就向首席上面塞了過去。

  李南泉道:「我怎麼可以坐那裡?」

  那姓劉的力氣又大,連推帶拉,硬把他送到椅子上坐著,而且還把桌上斟好的一杯白酒,送到他手上笑道:「誰要客氣,罵我王八蛋。」

  李南泉這時,不能不接受了,只得接著酒杯,站起來一喝而盡。劉副官看他喝完了酒,將大拇指伸了一伸。笑道:「夠交情,夠交情。」

  於是回轉臉來向吳春圃笑道:「我們雖是初次拉交情,可是路上常見面,很熟了。客氣就大家煞風景。請坐請坐。」

  吳春圃看看兩席的人,也只好坐了。劉副官找著桌上一個大杯子,斟滿了一杯酒,高高舉平額頭,眼望了客人道:「我大杯拼你小杯,幹不幹?」

  吳春圃笑道:「俺喝,俺喝了。回敬一杯,行不行?」

  劉副官道:「沒有問題,我先幹了。」說著,舉起大杯子,向口裡咕嘟著。然後翻過杯子,向吳春圃照了照杯。吳春圃陪著喝了那杯,又斟了一杯回敬。劉副官更是奮勇,自取過酒壺來,向杯子裡斟著。把酒杯對著口,連杯子帶頭脖一齊向後仰著,那杯酒也就幹了。吳春圃是敬酒的人,酒還沒有喝完呢,主人既幹,自不容有什麼猶豫。喝完了酒,他方才坐下,劉副官就轉到對面桌子旁,兩手一抱拳,笑道:「各位,要喝,我的酒預備得多。若不把我預備的酒喝完,我是不放大家走的。大家鬧他個通宵,明日接上跑警報。」

  他好像是句開玩笑的話,可是李南泉聽到,就在心上留下了個暗影。那旁桌上的老徐道:「好的,我照那桌的例喝一杯敬一杯。」

  劉副官道:「為什麼回敬?」

  老徐笑道:「你心裡明白就得了嘛!」

  回敬決不能是無緣無故的。劉副官拿著那杯酒在手上,呆站著望了他,總有三四分鐘之久,沒有說話。老徐立刻端起杯來喝著,連道:「罰我罰我!」

  劉副官道:「哼!你自己認罰,不然我灌你三大杯。」

  他說著話時,沉著面孔,沒一點笑容,那老徐非常聽他的話,端起酒杯來喝幹,接上又喝下去兩杯。劉副官道:「各位看見沒有,酒令大似軍令,誰要搗亂就照著老徐的這個例子。我現在拿手上這杯酒打通關,打不過,我一百杯也喝。」說著,把手上那酒杯子舉了一舉。接著,又指著下方坐的一個漢子道:「由你這裡起。」

  李南泉認得他,他是個下江人,全街人叫他小陳,在街上開爿小雜貨店,終日裡和那些副官之輩來往,可能他的本錢,就是這副官群的資本。小陳雖是小生意買賣人,外表很好,穿著西服。因為這樣,也有人誤會著他是完長公館的職員。他在下屬社會上,也就很混得過去。只是見了這些副官之流,卻是馴羊一般的柔和,叫他在地下爬,不敢在地上跪著。這時劉副官在屋子中間,首先指著了他,嚇得立刻舉著杯子站起來,半鞠著躬笑道:「劉副官要我喝多少?」

  劉副官道:「你簡直是個笨蛋。不是說打通關嗎?我們劃拳。你輸了,喝酒,我再找下面的人。也許,你會贏的,那我們就再劃。傻小子懂不懂?」

  小陳笑道:「懂,但是我不會劃拳,我罰杯酒行不行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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