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二三


  李南泉回到走廊上,笑道:「對不起,今天我還得和你告一天假。什麼意思呢?那本英文小說,我還差半本沒有看完呢。帶著英文字典……」

  李太太也不等他說完,將一把銅鎖交到他手上,因道:「我走了,你鎖門吧,空襲已經放了十分鐘。你要遊山玩水的話,也應當快快地走。」說畢,連同王嫂在內,一家人全走了。今天是透著緊張。吳春圃先生一家,也老早就全走了。他走進屋子,在書架上亂翻一陣,偏是找不到那本英文小說。轉個念頭,抽了本線裝書在手,不想剛剛要找別的東西,半空裡「嗚呀」,已放出了悲慘的緊急警報聲。家裡到目的地,還有二三十分鐘的路,倒是不耽誤的好。捏著那本書,匆匆出來鎖了房門。

  就在這時,遠遠的一陣嗡嗡之聲,在空氣中震撼。那正是敵人的轟炸機群衝動空氣的動作。再也不能猶豫,順著山麓上的小道,向山溝裡面就走。今天特別匆忙,沒有帶傘,沒有帶手杖,也沒有帶一點躲警報的食糧和飲料。走起來倒還相當便利。加緊了步伐,只五分鐘工夫,就走出向山裡的村口。但走得快,恐怖也來得快,早是「軋軋軋」

  一陣戰鬥機的馬達聲,由遠來到頭上。他心裡想著,好久沒有自己的飛機迎擊了,今天有場熱鬧。

  他這樣想著抬頭一看,兩架戰鬥機,由斜刺裡飛來,直撲到頭頂上。先聽到那響聲的刺耳,有點奇怪,不是平常自己戰鬥機的聲音。走到這裡,正是山谷的暴露處,並沒有一棵樹可以掩蔽,只好將身子一閃,閃在山麓一處比較陡峭的崖壁下。飛機飛來比人動作還快。它又不大高,抬頭一看,看得清楚,翅膀上乃是紅膏藥兩塊圖記。他立刻將身子一蹲,完全閃躲起來。偏是這兩架敵機,轉了方向,順著這條山谷,由南向北直飛重慶。看那意思,簡直要在這山谷裡面尋找目標。只有把身子更向下蹲,更貼著山壁。在這山谷路上同走的人,正有七八位,他們同樣地錯誤,以為這戰鬥機是自己的,原來是坦率地走路,及至看到了飛機上的日本國徽,大家猛可地分奔著掩蔽地點。有人找不著地點,索性順了山谷狂跑。蹲在地上的人就喝到:「蹲下蹲下,不要跑。」

  有的索性喊著:「你當漢奸嗎?」

  就在這時,前面兩架敵機過去了,後面「呼呼呼」,戰鬥機的狂奔聲隨之而來,又是兩架戰鬥機,順了山谷尋找。咯!咯!咯!就在頭頂上,放了陣機關槍。

  李南泉想著,果然是這幾個跑的人惹下了禍事。心裡隨著一陣亂跳。好在這四架敵機,在上空都沒有兩三分鐘。抬頭看到它們像小燕子似的,鑽到北方山頭後面去了,耳朵裡也沒有其他的機聲,趕快起身就走,看看手上捏的那本線裝書,書面和底頁,全印著五個手指頭的汗印。

  那蹲在地面上的幾個行人,也都陸續站了起來。其中有個川人道:「越來越不對頭,緊急剛才放過去,敵機就來到了腦殼上。重慶都叫鬼子搞得稀巴爛,還打啥子國戰囉?」

  這人約莫五十上下年紀,身穿陰丹大褂,赤腳穿草鞋,手裡倒是提了一雙黑色皮鞋,肩上扛了把湖南花紙傘。在他的舉止上,可以看出,他是一位紳糧一。他後面跟著兩個青年,都穿了學生制服,似乎是他的子侄之輩。這就有個答道:「朗個不能打?老師對我們講多了。他說,空軍對農業國家,沒得啥子用,一個炸彈,炸水田裡一個坑坑,我們沒得損失。重慶不是工業區,打國戰也不靠重慶啥子工業品。重慶炸成了平地,前線也不受影響。」

  那紳糧道:「那是空話。重慶現在是戰時首都嘛!隨便朗個說,也要搞幾架驅逐機來防空。只靠拉壯丁,打不退鬼子咯。壯丁他會上天?老實說,不是為了拉壯丁,我也不叫你兩個人都進學校。你曉得現在進學校,一個學期要花好多錢?」

  李南泉聽了這篇話,跟在後面,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。那大的青年,回過頭來,問道:「李先生哪裡去?」

  他道:「躲警報。你老兄怎麼認得我的?」

  青年道:「李先生到我們學校裡去演講過,我朗個不認得?剛才你歎口氣,覺得我們的話太悲觀了吧?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我們的領空,的確是控制不住。但這日子不會很久,有辦法改正過來的。」

  那青年道:「報上常常提到現在世界上是兩個壁壘,一個是中美英蘇,一個是德意日。李先生,你看哪邊會得到最後勝利?」

  他答道:「當然是我們這一邊。人力、物力全比軸心國強大得多。」

  紳糧插嘴道:「啥子叫軸心國?」

  青年答道:「就是德意日嘛。」

  紳糧忽然反問道:「軸心國拉壯丁不拉,派款不派款?」

  李南泉道:「老先生問這話什麼意思?」

  他道:「又拉壯丁又派款,根本失了民心,哪個同你打國戰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不要人,不要錢,怎麼打仗?不過戲法人人會變,各有巧妙不同。不見得人家要人要錢,也像我們這樣的要法。」

  老紳糧昂頭歎了口氣道:「人為啥子活得不耐煩,要打仗?就說不打仗,躲在山旮旯裡,也是脫不倒手,今天鄉公所要錢,明天縣政府要人,後天又是啥子啥子要糧。這樣都不管他。一拉空襲搞得路都走不好。剛才這龜兒子敵機,在腦殼上放機關槍。要是一粒子彈落到身上,怕不作個路倒』。」

  李南泉不願和他繼續說下去,便道:「老先生,你們順了大路快走罷。這一串人在大路上走著,目標顯然。我要走小路疏散了。」說著話時,正是又來了一陣轟炸機聲音。山谷到了這裡,右邊展開了一方平谷,有一條小路穿過平谷進入山口。人就向小路走過去。當這平谷還沒有走完,機群聲已響到了頭上。

  回頭看那紳糧和兩個青年,也嚇得慌了。順著人行大路,拼命地向前跑。抬頭看天上敵機是作個梯形隊伍,三架,六架,九架,十八架,共是三十六架,飛著約莫五六千公尺,從從容容地,由東南向西北飛,正經過頭頂這群山峰。在這群飛機後面,還有九架戰鬥機,兩翼包抄,兜了大圈子,一架跟著一架,趕到了轟炸機群的前面。四十五架飛機的馬達聲,震破了天空。突然有兩三個樹上的小鳥,驚惶地飛出了樹梢。

  李南泉看這形勢兇猛,不知道敵人伸出毒手,要炸毀掉重慶哪一片土。而梯形機頭,又正對了自己而來,急忙中並沒有個掩蔽所在,跑又是萬萬來不及了。所行之處,是山坡的坡處,人行路下,有三四尺的小陡崖,便將身子一跳,跳在崖腳。在崖腳下有個小土坑,一叢草圍著一圈濕地,雖跳在草上,腳下還是微微地滑著,向旁邊倒著,幸是靠了土崖,不曾摔倒。正待將身子蹲下去,草裡哧溜一聲,鑽出一條三四尺長的烏蛇,箭似的向莊稼地裡射去。這玩意比飛機還怕人,他怕草裡還藏有第二條,再也不敢蹲下,複又抓著崖上的短草,爬上坡去,而已是兩三分鐘的耽誤,飛機飛得斜斜的,臨到頭上,於是蹲著身子一跳,定睛看時,落在一條深可見丈的大幹溝裡。溝裡也有草,這地方掩蔽得很好,就不管他有蛇沒蛇了。

  他是剛剛站定,那三十六架轟炸機,已在頭上過去了一半。機群尾上的大部分,還正臨頭上。他下意識地貼緊了土岩,向下蹲著。可是這雙眼睛,還不能不翻著向上看。

  眼見機群全過去了,自己便慢慢兒伸起腰來。見那機群是剛剛經過這裡的山峰,就開始爬高。爬過幾裡外那排山峰,約莫已到了重慶上空。它們就一字排開,三十六架飛機,排了條橫線,攔過天空。剛是高山把飛機的影子擋住,就聽到「哄咚哄咚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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