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二〇


  李南泉笑道:「管她怎樣,你帶著玲兒,我要去睡覺。若是放警報了,你就叫我。」說畢,自回房去安睡。朦朧中聽到有大聲喊叫的聲音,他以為是放了警報,猛可地一個翻身坐了起來。時間大概是不早,全家人都睡了。而且也熄了燈。窗外放進一片灰白色的月光,隔了窗格子可以看到屋後的山挺立著一座偉大的影子。坐定了神,還聽到那大聲音說話。好像就在山溝對面的行人路上。這可能是防護團叫居民熄燈,益發猜是有了警報。這就打開門來看,有一群人,站在對面路心。說話的聲音南腔北調,哪裡人都有。

  這就聽到一個北方口音的人道:「你們明天一大早,六點鐘就要到。去晚了,打斷你們的狗腿。有一擔算一擔,有一挑算一挑。你們要得了龍王宮裡多少寶,一個錢不少你們的。完長有公館在這裡,是你們保甲長的運氣。你們每個人都可以發一下小財,你們不必在老百姓頭上揩油,又做什麼生意。只要每個月多望夫人來幾趟,你們什麼便宜都有了。」

  這就聽到一個川音人答道:「王副官,你明鑒嗎?我們朗個敢說空話,亂說,有幾個腦殼?但是一層,今晚上掛過球,夜又深了。你叫我們保甲上冒夜找人,別個說是拉壯丁,面也不照,爬起來跳(讀如條)了,反是誤了你的公事。明天早起,我們去找人。八點鐘到完長公館,要不要得?把錢不把錢,不生關係,遇事請王副官多照顧點,就要得。我雖不是下江人,我到過漢口。你們的事我都知道咯。」

  北方口音道:「我不管,你六點鐘得到,你自己說了,半夜里拉過壯丁,半夜找工人有什麼難處?」

  於是這就接連著三四個說川話的人,央告一陣。最後,聽到王副官大聲喝道:「廢話少說,我要回去睡覺了。」說著一陣手電棒的白光,四處照耀,引著他走了。

  李南泉就叫了一聲道:「劉保長,啥子事?」

  有人道:「是李先生?你朗個早不說話?也好替我講情嘛。」說著,一路下來四個人:一位保長,三位甲長,全是村子裡人。

  李南泉道:「警報解除了沒有?深夜你們還在和王副官辦交涉。」

  劉保長道:「沒有放警報,掛過綠球了。啥子事?就是為了別個逃警報不方便咯。王副官說,鎮市外一段公路壞了,要我保上出二十個人,一天亮,就去修公路。別個有好汽車,跑這壞公路,要不得。」

  一個甲長道:「公路是公路局修的,我們不招閑。」

  保長道:「不招閑,剛才當了王副官,你朗個不說?老楊,沒得啥子說,你今晚上去找六個人,連你自己七個,在完長公館集合。把錢不把錢不生關係。不把錢,我劉保長拿錢來墊起。好大的事嗎?二十個工,我姓劉的墊得起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你墊錢,羊毛出在羊身上吧?劉保長,我先聲明,修公路本就由公路局負責。現在修路,讓人家坐汽車的太太跑警報,這筆攤款我不出。」

  劉保長在月亮影子裡抱了拳頭作揖,笑道:「再說,再說!」

  回頭對三位甲長道:「走罷,分頭去找人。說不得,我回家去煮上一鍋吹吹兒稀飯,早上一頓算我的。哪個教我們這裡有福氣,住了闊人?」

  三位甲長究有些怯場,在保長帶說帶勸之下,無精打采地走了。李南泉長歎了一聲氣。

  這一聲長歎,可把吳春圃驚動了。他開了門出來問道:「李先生還沒有睡嗎?」

  李南泉道:「讓那王副官把我嚷醒了。」

  吳春圃將蒲扇拍著大腿,因道:「今天可熱,明天跑警報可受不了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惟其如此,所以人家闊夫人要連夜抓壯丁修路。我得改一改舊詩了。近代有佳人,躲機來空穀。一顧破人家,再顧吃人肉。」

  吳春圃笑道:「好厲害!可也真是實情。最好請她們高抬貴手,少光顧一點。可是話又說回來了,咱們哪管得了許多?只當沒有看見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我們還不是願意少見為妙?要不然,為什麼要住到這山溝裡來?可是住在山溝裡,還要看見這些不平的事,卻也叫人無可奈何!」

  吳春圃笑道:「怪不得你屋裡自寫了這樣一副對聯——入穀我停千里足,隔山人築半閑堂。這種事情……」

  他的話不曾說完,他太太在屋子裡又叫起來了道:「嘿,沒個白天黑天的,又拉呱起來咧!教俺說呀,人家李先生也得休息,追出去找人拉呱真是疵毛。」

  吳春圃最能屈服于這山東土腔的勸說,嗤地一聲笑著,回家關著門了。李先生一人呆立在走廊上,看看天上大半鉤月亮,已落到屋子後邊去。一陣吵鬧過去了,四周特別顯著靜悄悄的。那斜月的光輝,只能照著對面山峰。下面的山,被屋後的山頂,將月光擋住了,下面是暗暗的。整條山溝在幽暗的情形下,隱隱的有些人家和樹木的影子。他覺著這境界很好,只管站著呆看下去。

  §第五章 自朝至暮

  在這幽暗的山谷中,環境是像一條寬大的長巷,幾陣疏風,一片淡月,在這深夜,有一種令人說不出的低徊滋味。遙望山谷的下端,在一叢房屋的陰影中,閃動著一簇燈火,那正是李太太牌友白太太的家。平常,白太太在小菜裡都捨不得多擱素油,於今卻是在這樣深夜,明亮著許多燈火,這就不吝惜了。他有了這個感想,也就對太太此類主婦,有背擇友之道。他心裡這樣一不高興,人就在這廊上徘徊著。接著那裡燈火一陣晃動,隨即就是一陣婦女的嬉笑之聲。在夜闌聞遠語的情形之下,這就聽到有一位太太笑道:「今天可把您拖下海,對不起得很。」

  這就聽到李太太笑了道:「別忙呀!明天咱們再見高低。」

  又有人道:「把我這手電拿了去罷!別摔了跤,那更是不合算。」

  這麼一說,李先生知道夫人又是大敗而歸,且在走廊上等著。山路上有太太們說著話,把戰將送回了家。李南泉立刻把屋子裡一盞菜油燈端了出來,將身子閃在旁邊,把燈光照著人行路。路上這就聽到一位下江口音的太太笑道:「李先生還沒有睡啦,老李,你們先生實在是好,給你候門不算,還打著燈亮給你照路呢。」

  李先生笑道:「這是理所當然。楊太太,你回家,沒有人給你候門亮燈嗎?」

  楊太太笑道:「我回家去,首先一句話,就是報告這件事情,讓他跟著李先生學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好的,晚安,明兒見。」

  那路上兩三位太太笑道:「雙料的客氣話,李先生真多禮。」

  李太太覺得在牌友面前,得了很大的一個面子。而且先生這樣表示好感,也不知道用意所在,便走向前伸手接過燈,笑道:「你還沒有睡?」

  李南泉沒有答覆,跟著進了屋子,自關上了門。李太太又向他笑道:「今天晚上的玉堂春,唱得怎麼樣?」

  李先生還是不作聲,自走進裡面屋子去。李太太拿著燈進來,自言自語地道:「都睡了?」

  李先生已在小床上睡下,倒是插言了,因道:「還不睡。今天三十晚上,熬一宿守歲?」

  李太太卻不好意思駁他,搭訕著在前後屋子裡張望一番,因道:「掛球的時候,你就回來了?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戲不唱了,我不回來?我摸黑給人家看守戲館子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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