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九


  這樣草草佈置的當兒,那輛汽車,已經來到,在停車並沒有一點聲音的情形之下,又可想到這是一輛最好的車子。那汽車司機,似乎有極好的訓練。停的所在,不前不後,正於那放在階沿上藤轎並排。車門開著,在燈光中,看到走出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。雖看不清那長衣是什麼顏色,但在燈光下,能反映出一片絲光來。這婦人出了車門,她的腳並沒有落地,一伸腿,踏在藤轎的腳踏藤繃上。那幾個精神抖擻的藍衣人,原來是轎夫,已各自找了自己的位置,蹲在地面,另外有四個人,前後左右四處靠轎杆站定。那婦人踏上了藤繃,四大五常的,在轎椅上坐下。只聽到有人輕輕一陣吆喝,像變戲法一樣快,那轎子上了四位的肩膀,平空抬起。

  四個扶轎杆的人,手托了轎杆高舉,立刻放下,閃到一邊去。於是四個提馬燈,兩個打手電筒,搶行在轎子前面,再又是一聲吆喝,轎子隨了四盞馬燈,飛跑過轎。其餘的一群人,眾星拱月似的,簇擁著轎子,蜂湧而去。

  李南泉自言自語道:「原來劉副官轟趕橋頭上這群小販,就為了要過這乘轎子,唉!」

  小玲兒道:「剛才過去的那個人,是新娘子嗎?」

  李南泉道:「你長大了,願意學她嗎?」

  小玲兒說了句川語道:「好凶喲!要不得!」

  李南泉摸著她小頭道:「好孩子,不要學她,她是妖精。」

  小玲兒道:「妖精吃不吃人?」

  李南泉道:「是妖精,都吃人,她吃的人可就多了。那轎子是人骨頭做的,汽車是人血變的。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走著過橋。身後有人帶了笑音道:「李兄,說話謹慎點,隔牆有耳,況且是大路上。」

  聽那聲音,正是鄰居吳春圃。因道:「晚上還在外面?」

  他道:「白天鬧警報,任什麼事沒有辦。找到朋友,沒談上幾句話,又掛球了,俺那位朋友,是個最怕空襲的主兒,立刻要去躲警報。俺知趣一點,這就回家了。城裡闊人坐汽車下鄉躲警報,這真是個味兒。你看那一路燈火照耀,可了不得。」

  李南泉抬頭看時,那簇擁了轎子的一群燈火,已是走上了半山腰,因道:「這轎夫是飛毛腿,走得好快。」

  吳春圃道:「走得為什麼不快呢?八個轎夫,養肥豬似的養著,一天就是這麼一趟,他就賣命,也得跑。不然,人家主子花這麼些個錢幹什麼?要知道,人家就是圖晚上回公館這麼一點痛快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看他那股子勁,大概每日吃的便飯,比我們半個月打回牙祭還要好。讀書真不如去抬轎。」

  吳春圃道:「咱們讀書人,就是這股子傻勁。窮死了,還得保留這份書生面目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你以為我們沒有抬轎?老實說,那上山的空谷佳人,就是我們無形中抬出來的。若不是我們老百姓這身血汗,她的丈夫就作為闊人了嗎?就說對面山上那所高樓,是抗戰後兩年建築起來的。那不是四川人和我們入川分子的這批血汗?老實說,我們就只有埋頭幹自己的本分,什麼事都不去看,都不去聽,若遇事都去聽或看的話,你覺得在四川還有什麼意思呢?」

  吳春圃忽然插句嘴道:「你瞧這股子勁。」說著,他手向對面深山一指。原來那地方,是最高的所在,兩排山峰,對面高峙,中間陷下去一道深谷,穀裡有道山河,終年流水潺潺,碰在亂石上,浪花飛翻。兩邊山上,密密叢叢地長著常綠樹,在常綠樹掩映中直立著一幢陰綠色的洋樓。平常在白天,這樣的房子,放在這樣的山谷裡,也讓人看不清楚。

  在這樣疏星淡月的夜間,這房子自然是看不出來。不想在這時候,突然燈火齊明,每個樓房的窗戶洞裡發出光亮,在半空中好像長出了一座琉璃塔,非常的好看。

  李南泉道:「真美!這高山上哪裡來的電燈?想必是他們公館,自備有發電機了。這說明剛才坐轎子上山的這位佳人,已經到了公館裡了。有錢的人,能把電燈線帶著跑,這真叫讓人羡慕不置。」

  兩人說著話,看看這深谷裡的景致,自是感慨萬端。小玲兒牽著爸爸的手道:「那一座洋樓,僅看有什麼意思?我們還是去看戲罷!」

  這句話提醒了李南泉,笑道:「球掛了這樣久,說不定馬上就要放警報了,我們快回去罷。回去削沙果給你吃。」

  於是牽了孩子,慢慢向回家的路上走。走到石正山教授家附近,卻聽到一種悄悄的歌聲。這歌聲雖小,唱得非常嬌媚。正是流行過去多年的《桃花江》。吳先生手上是打著燈籠的,這燈籠在山路的轉角處,突然亮出來,那歌也就立刻停止。

  李南泉倒是注意這歌聲是早不重聞於大後方的,應該是一位趕不上時代的中年婦人所唱。因為,現在摩登女郎唱的是英文歌了。他在想著心事,就沒有和吳春圃說話,大家悄悄走著。路邊上發現兩個人影。吳先生的燈光一舉,看清楚了人,便道:「石先生出來躲警報?沒關係,還只掛一個球。而且今晚上月亮不好,敵機也不會來。」

  那人答道:「我也是出來看看情形,是可以不必躲了。」

  答言的正是石正山。他那後面,有個矮些的女郎影子。不用猜,就知道那是她的養女或丫鬟小青。她向來是梳兩個小辮子垂在肩上的。她背過身去,燈籠照著有兩個小辮。

  李南泉道:「我想石兄也不會躲警報,你們家人馬未曾移動。」

  石正山笑道:「太太不在家,小孩子們都睡了,人馬怎麼會移動?我那位太太是個性急的人,若是在家,人馬早就該移動了。」說著話,彼此擦身而過。那小青身上有一陣香氣透出,大概佩戴了不少白蘭花、茉莉花。

  這位小姐在那燈籠一舉的時候,似乎有特別銳敏的感覺,立刻由那邊斜坡下,悄悄地向大路下面一溜。她不走,吳李兩人卻也無所謂。她突然一溜,倒引起了他兩人的注意,都向她的後影望著。石先生便向前一步,走到吳春圃面前,笑道:「仁兄,你也可以少忙一點,天氣太熱,到了這樣夜深,你還沒有回家。」

  吳春圃笑道:「老兄,我不像你,你有賢內助,可以幫助生產。我家的夫人,是十足的老鄉,大門不出,二門不邁,說什麼都得全靠我這老牛一條。」說畢,歎了一口氣,提著燈籠就在前面走。石正山的目的,就是打這麼一個岔。吳先生既是走了,他再也不說什麼。

  李南泉自己跟著燈籠的影子向家裡走。到家以後,門還是虛掩的,推門看時,王嫂拿了雙舊線襪子,坐在菜油燈下補襪底。家裡靜悄悄的,小孩子們都睡了。李南泉問道:「太太老早就睡了?」

  王嫂站起身來,給她沖茶,微笑著沒有作聲。小玲兒站在房子中間,伸出了一個小指頭,指點著父親,點了頭笑道:「爸爸,我有一件事,我不和你說。媽媽打牌去了,你不曉得吧?」

  王嫂笑道:「這個娃兒,要不得,搬媽媽的是非。你說不說,還不是說出來了嗎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太太用心良苦,算了。我也不管她了。」

  王嫂是站在太太一條戰線上的,看到先生已同情了太太,她也很高興,便將桌上放的那杯茶向桌沿上移了一下,表示向主人敬茶,因道:「別個本來不要打牌,幾個牌鬼太太要太太去,她有啥子辦法?消遣嘛,橫豎輸贏沒得好多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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