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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夢 回到了南京(3)


  我說時,正走著經過一家落子館。那門口也掛起了布的橫披,上面大書,「建國雜耍場,不日開幕」,門邊另有兩塊廣告牌子上面寫著,「相聲大王劉哈哈,率同全體雜耍藝員,於抗戰初期,由京遷漢,由漢遷渝,繼續宣傳抗戰救國,爭取最後勝利。在渝獻藝時,譽滿西南。現隨凱旋人士回都,新編建國技藝多種,與全體男女藝員,在本社繼續獻藝。此為我雜耍藝員抗戰史上最大光榮人物,想各界人士當以先睹風采為快也。」

  李老實道:「劉哈哈,我曉得他,他也回京了。」

  我笑道:「他不但回來了,他還是光榮地回來了。你應該拜訪拜訪這路人。」

  李老實道:「他要買地皮嗎?」

  我笑道:「並不是他要買地皮,不過我譬方說,像他這種人都可以買得起地皮呢。」

  說著話,奇芳閣已經在望,雖然這是下午,並非吃茶的時候,可是來吃茶的人,卻還不少。門口臺階上,依然也攤了許多報。有兩個老報販子,蹲在地上。我先笑著向他點頭道:「你們還在這裡賣報?」

  一個老頭子道:「受了兩年的氣,沒法子,現在好了。」

  我隨手拿起來兩份報紙,都是隔日上海出版的。我道:「怎麼賣上海的陳報呢?」

  老頭子道:「南京現在還只有兩家報出版,他們印得又不多,不到十點鐘,就賣完了。就是上海報,早兩天也擱不住。南京人好久不看到罵日本鬼子的報了,不看消息,只看兩句罵日本的話也十分快活,你先生不買份看看,我保證你滿意。」

  李老實笑道:「人家在重慶報館才來的,一直到現在,人家沒有停止過罵日本鬼子,像我們嗎?現在算是開葷了。」

  那報販子聽說是重慶來的新聞記者,卻由臺階上站立起來向我望著,因笑道:「你們重慶來的報還只有一家出版,實在不夠銷,你先生這多年辛苦了。」

  我覺得老百姓把我們在重慶的人實在著得過高了,也只好微笑了一笑,算答覆了他。走進茶館子去,已不是從前的奇芳閣,第一是牆上壁上,有許多新的圖案。其實這圖案,也沒有什麼新奇,就是幾塊黑墨。原來這黑下面墨下面,便是敵偽給老闆留下的麻煩,不是紙印的標語,便是搪瓷的標語,時間來得匆促,老闆來不及張張剝下,只好把些黑墨塗了。同時,又在那塗黑墨的所在,另貼了加大的標語。除了擁護字樣之外,便是殺盡倭奴方罷手。上得樓梯去,迎面一張標語,還是五彩奪目的,是極新鮮的一張畫。一面青白國旗下面,一個戴青天白日帽章的武裝兵士,腳踏了一個戴紅太陽帽章的倭兵。本來上面有印刷的標語是殺盡倭奴,那旁邊倒有不少鉛筆寫的字,每行都寫的是「你也有今日」。自然是茶客寫的,這倒讓我想著在南京的百姓,雖淪陷在魔窟裡,其實並未絲毫減少抗戰的觀念。我正在打量著,找一個適當的地方坐下,好來觀察一切。

  可是有一位說南京話的老人,拱手迎著李老實道:「到處找你,不想在這遇著。」

  李老實半昂著頭,表示得意的樣子,笑指了我道:「這是重慶來的張先生,我們是親戚。」

  那老頭兒喲呵了一聲,向我拱拱手道:「是凱旋回來的,歡迎歡迎!我們一塊兒坐著吃茶,好嗎?我就是一個人。」

  他說時,支了兩隻手將我們讓著。我也正想找個老人談談南京情形,便如約同在臨窗一張桌子上坐下。茶房送上茶壺茶碗來,那老頭替我斟著茶,第一句話便是到過三牌樓沒有?我道:「那裡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,過兩天或者去看看。」

  老頭子道:「那裡是鬼子駐兵的地方。日本鬼子在南京的時候,裝得神出鬼沒,每條街口和巷子口上,都釘了木牌子,上寫禁止通行。他們走後,我們去一看,以先鬼子說什麼那裡有鋼骨水泥的炮臺了,有地道通到紫金山了,有天字第一號的高射炮了,那全是些鬼話,一點影子也沒有,現在那裡又變成很平常的地方了。不過平常雖然平常,究竟還是交通要道。我路上有一片地在那裡,閣下……」

  我聽他兜了一個大圈子說話,見面也是談地皮生意,因笑道:「實不相瞞,我們這吃筆墨飯的人,戰前是怎麼樣,戰後還是怎麼樣。假如我要買地皮的話,第一樁買賣,就該攤著這位李老闆做了。」

  那老頭子笑道:「吃飯穿衣住房子,人生三件大事,這總是要辦的。這幾天,少說點,就是這奇芳閣樓上,哪一天沒有幾十樁談房子地皮買賣的。這並不要緊,要置房地,還是立刻動手的好,等到人都回了南京了,那就另外是一樁行情。南京這大地方,自然不愁買不到地皮,可是要買地點適中的,就不容易了。」

  李老實將茶碗向桌子中心一推,伸著頭低聲道:「談到房子,你路上有現成的嗎?」

  這老頭子被這一問加增了三分神氣。手摸鬍鬚,身子向後仰了去,因翻了眼皮,做個沉吟的樣子,然後點頭道:「房子是有一幢,地點也不錯,不過價錢可就大了。本來,現在磚瓦木料,沒有一件不成問題,瓦木工匠,也要談交情,才和老闆做工,蓋房子,實在不是易事,房子為什麼不貴起來呢?」

  我道:「這也是實話,不過,我要告訴南京置產人一句話,許多人鑒於戰前花幾萬萬元在南京蓋些房子,至少是犧牲了萬架以上的飛機,或者兩三條兩萬噸以上的主力艦,此外如柏油路,宮殿的鋼骨水泥衙門,那種費用,移來做國防經費,是多麼好。現在抗戰結束了,建國方才開始,重工業的建設,正需要大量的錢,有錢也犯不上去造個花花世界的南京。一般人看法,戰前以修馬路蓋洋樓繁榮南京市的計劃,是不大妥當的,這次恐怕不許像以前那樣做了。」

  那老頭子靜靜地聽著我的話,然後把鬍子一抹道:「這話也不儘然吧?南京是個首都,人口一定很多,無論怎樣省儉,房子總是要住的。」

  我道:「房子自然是要住的,不過人民遭了這一次炮火的洗禮,多少曉得一點什麼叫平等自由。從前幾十個人住一幢房子,和一人住幾十間房子,那種對比的事,以後決不會有,也決不許有。」

  老頭子道:「決不許有?哪個來不許呢?」

  我看這位老人家穿著晃蕩的長衣,卷起長袖子,還不失卻那十八世紀的典型。嘴上的黑鬍鬚,八字兒分梳著,摸了鬍子的手指,還帶了幾分長的手指甲。我想,這和他談平等自由,透著有點格格不入。但我生平是個直腸子人又不忍有話不說,因想了一想笑道:「我們現在是強國之民了。國家是中華民國,主義是三民主義,一切都有一個民字,難道這做民的人,還不應當明白自己是主人翁?老百姓大家說不許,那就不許。」

  這老頭子聽了我的話,似乎掉入漿糊缸裡,越攪越糊塗,將桌上的紙煙拿起來,銜在嘴角裡,擦了根火柴偏頭吸著。眼睛微微閉了,似乎想著出神。李老實道:「這些國家大事,我們談他做什麼?除了出買的,老先生路上,還有出租的房子沒有?」

  這句話卻提起了老頭子的精神,他笑道:「俗言道得好,錢可神通。真是肯多花幾個小費的話,房子也未嘗找不到。」

  我道:「果然有房子,當然找房子的人,可以出點傭金,但不知房子在什麼地方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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