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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夢 回到了南京(2)


  李老實笑道:「張先生要買什麼洋貨,我去替你買。我有一位親戚,正要開一爿洋貨店,貨還沒有到齊,已經先在做生意了,大概要用的洋貨總有。」

  我笑道:「洋貨凱旋,比我們抗戰義民來得快。」

  李老實又不懂我的意思,他想了一想,答覆我一句話道:「洋貨他自己並不會走路。這麼……」

  我拍了桌沿笑道:「妙妙,人家說你老實,這可不是老實人說得出來的。」

  李老實笑道:「張先生也說我對了,你怎麼說是洋貨來得快呢?」

  我道:「你這話又說遠了。我初到南京,什麼都想去看看。我們出去走走,有話走著商量。聽說奇芳閣還在開著,到那裡去吃碗茶去,好嗎?」

  李老實連說好好,我同主人翁暫告了辭,和李老實由小巷子裡穿出中正路。看時,兩邊房屋,零落的被摧毀了。不曾頹倒的白粉牆上,左一片黑墨,右一片黑墨,淡墨的地方,還露出敵偽留下的標語。可是,就在這裡,便有筆在牆上寫的新標語,如殺盡倭奴,歡迎義民還都等等。最大的幾個字,還是本街某號某戶某某人敬制。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,因問李老實道:「汪精衛在南京的時候,你也認識幾個小漢奸嗎?」

  李老實紅著臉,身子向後退著,啊喲了一聲。我笑道:「那沒關係呀。你還是種你的菜,你又沒做漢奸。譬如你要買菜給人,這熟主顧裡面,就不能沒有在汪賤手下做事的。說你認得他,也沒有在你身上塗了黑漆。我正想問問你們,日本人要逃跑的時候,他們什麼感想?」

  李老實道:「做大官的人,急得不得了,日本人又不許他們跑。總是說南京不要緊。就是要緊,也可以帶了他們上東洋去。他們也知道這事靠不住,都托了家人,在鄉下找房子,而且是越窮越僻靜的地方越好。我們在城邊上種菜的人,很有些人受過他們重托,所以我知道。我想,這種人碎屍萬段,確是應該,哪個替他們想法子,讓他們逃命。後來日本人走了,他們也就不曉得逃到哪裡去了。」

  我道:「那麼,當小漢奸的人呢?」

  李老實道:「越幹小事的,心裡越安穩。我們料著作惡不大,大家總可以原諒的。

  就是受點小折磨,眼見中央回到了南京,那也是一件痛快事。譬如這幾個月裡,南京也常放警報。在南京城裡的人,除了那些怕死的大漢奸,沒有一個人不快活。嗚嗚警報一響,千千萬人,全由心裡喊出來,我們的飛機來了。不但沒有人躲,在街上看不到,有人還偷偷地爬到屋頂上去看。警報越放得多,大家心裡越高興。日本鬼子氣得要命,想不放警報。但是不放警報他們在城內的僑民,又要埋怨。譬如太平路一帶做生意的鬼子,他們就最害怕,有了警報,附近有防空壕也不躲,跑到城南老百姓的地方來,他料著中國飛機不炸中國人。」

  我笑道:「這倒是真話。在南京的日本人不放警報害怕。放了警報,,又是告訴淪陷在城裡的中國人,你們的飛機來了。」

  說到這裡,我們很高興,不知不覺穿過了健康路。這裡還是以前一樣,夾著中間一條水泥面的馬路。不過十家鋪子,倒有八家改了東洋建築。那牆上貼的廣告牌,大學眼藥、仁丹、中將湯等等,還是花紅栗綠的,未曾摘下。健康路轉角,向貢院街去的橫街口上,有兩個五彩燈架招牌,樹立在電線杆子上,一個上面大字寫著「東亞舞廳」。另一個格外大,有一丈長,兩尺寬,上面五個大字旁邊還注著日文,是「松竹軒妓院」。我不覺呀了一聲。心想,這簡直是對神聖首都一種侮辱,李老實雖不大識字,他看到了我對那牌子驚奇了一下,自然,知道我意所在,便笑道:「張先生看到這姑娘堂子的招牌,奇怪起來啊,這見得日本鬼子是個畜類,漢奸也不要臉。因為在南京的日本鬼子,他明說非找婊子不可,沒有婊子,他們就亂來,漢奸就在夫子廟一帶,辦了許多堂子,還怕日本鬼子找不到,在大街口樹起大招牌來,讓他們好認識。堂子已沒有了,倒不知道這牌子怎麼還在?」

  說著話我們到了舊市政府。外面那道圍牆,還依然如故,可是大門外那個木樓,就成了一堆焦土,由此向裡面看去,大大小小幾堆瓦礫,雜在花木裡面。這地方是敵人駐過兵的,他如何肯留下痕跡?相反的,離這裡不到五十步的一個清唱社,門口依舊樹著彩牌樓,牆上紅紙金字的歌女芳名招牌,並不曾有一張破的,似乎在敵偽退走的前夜,還有大批的人渣在這裡尋找麻煩。好在就在這清唱社門口,攔街已橫掛著一幅白布標語,上面大書特書,「慶祝最後勝利共同建設新國家」。這就把這條街上各店鋪私人貼的標語,映帶得更有意思。第一是什麼閣清唱社,正有幾個工人在紮新牌坊大門旁邊,一塊木牌,糊了白紙,用紅綠彩筆寫了佈告。我覺得這異樣的刺激視神經,便站著腳看下去。只見上面大意寫著,「陳某某女士,俞某某女士,隨國府入川,站在藝人崗位上,宣傳抗戰,始終不懈,實堪欽佩。現已隨同凱旋人士,同回首都。

  本社情誼商懇,已蒙允許,不日在本社登臺獻藝。久違女士技藝者,當無不深為欣慰也。」

  李老實站在我後面,十字九不認得,也看了一番,因笑問道:「是四川回來的歌女,又到夫子廟來唱戲?」

  我笑道:「那比學生出洋回來還要體面些吧?」

  李老實且不答我的話,將手指著一個理髮館玻璃窗上,新用紙糊的廣告,笑問道:「這上面好幾個地面,到底是哪裡搬到哪裡的?」

  我看時,上面寫著,「重慶南京理髮館,由重慶遷移南京營業,即日開幕。」

  我笑道:「那不比對門一家的佈告還清楚一點嗎?」

  原來對門是一家南京菜館,正在修飾著門面,也是將白布用紅綠彩筆寫了佈告,懸在門壁邊,第一行便是「重慶首都南京昧川菜館」。李老實望著,不由得伸手搔了一搔頭發。我笑道:「你不懂嗎?這也就和你歡迎我回來一樣。我們是抗戰入川過的,這句話最響亮。可是話又說回來了,你有地皮要兜著向凱旋回都的人去賣,那是對的,不過像我這種人應當除外。就是這一位角色,也許都可以買得起你的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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