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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夢 號外號外(5)


  我抬頭看時,那鋪子門口,由屋簷下垂了兩幅丈來長的白布,一幅上面寫著:「本號即日還京存貨大甩賣」。又一幅寫著:「慶祝抗戰勝利空前大廉價」。我覺著,做商人的腦子都是寒暑表的水銀管,一遇到熱,水銀立刻上升,反過來,立刻下落。此風一長,慶祝抗戰勝利的熱心商人,大概不多。於是我在回旅館途中,更留心的向街兩邊張望。果然,照這家綢緞公司出花樣的,倒很有幾家。有兩家手法最妙,一家是江蘇小吃館,在門口貼了紅紙條,正寫「慶祝抗戰勝利,歡迎顧客,奉贈白飯一碗。並新出勝利和菜,每席三十五元,可供四五人一飽。」

  又一家是理髮館,在玻璃窗戶上,貼著格子大張紙條,上寫著「啟者,抗戰勝利,全國歡騰。本館主人,向來提倡愛國,猶不敢唯有五分鐘熱度。早知必有今日,現在果然勝利,本館主人,亦有微功哉!現為表示起見,歡迎諸公理發,刮臉全洗分發等等,一律照碼九五折,並奉送電機吹風。本館主人沈天龍謹白」。

  我看到最後一句話,倒吃了一驚,這老闆怎麼會同我的朋友政論大家沈天虎名字仿佛。莫不是他兄弟行,轉又一想這廣告除了欠通,還有幾個別字,沈天虎也不會有這樣的兄弟行。隨著,我又發現了自己的思想,有點奇怪。我怎麼丟了正事,只管在街上跑?「打算向哪裡去呢?」

  這一省悟,我才轉身回向旅館。剛一進門,有人迎了我笑道:「密斯脫張,消息很好呀!」

  說著,伸手和我握了一握,原來這是老友牛博士。他穿了一套筆挺的西服,在手臂上搭了一件細呢大衣。身後站了一位二十上下的女郎,臉上胭脂塗得紅紅的,絞絲般的長髮,披在肩上。身穿一件束腰的咖啡色呢大衣,露出領子裡一幅大花綢絹。牛博士便向兩下介紹道:「這是密斯脫張,這是琳琅姐。」

  琳琅聽到密斯脫張上面,並沒加以處長司長的形容詞,只淡淡的向我一點下巴。我倒很恭敬的鞠了半個躬,因為她是話劇明星,我早已久仰了,但也不敢對她久看,因向牛博士道:「達克透牛很忙,有工夫到此地來玩?」

  他道:「不,我臨時要在這裡找間房子,準備一夜的工夫,寫好一個劇本,今天不過南岸了。」

  我說:「這樣急,一夜要趕起一個劇本來?」

  牛博士道:「我們定下星期六起,作為慶祝勝利戲劇周。抗戰以來,我對於宣傳上,盡了最大的努力,大後方的大都市,我都跑遍了。對得起國家,對得起社會,也對得起我所學。

  這一周戲劇,要結束我這三年以來的生活了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,把頭微微昂起。我道:「達克透牛,又要跳出政界來了?」

  他搖頭道:「唉!難說。我實在無意做官,我不必提此公是誰,你也知道。某部長他少不了我。」

  說到這裡,牛博士就透著得意,正要跟著向下說,琳琅女士就一扯他的衣襟說:「阿根來了。」

  隨著這話,一個勤務兵裝束的人,走來面前站住,牛博士皺了眉道:「找了你半天,哪裡去了?」

  說著在身上掏了一張五十元鈔票,交給他道:「到糖果公司去買一盒糖果來。琳小姐每次吃的糖果,你知道吧?」

  阿根說知道。琳琅道:「那糖果平常是三十塊錢一盒,今天減價了,可以打個八折,不要糊裡糊塗。」

  阿根道:「是,還買什麼嗎?」

  琳琅道:「買一盒雞蛋糕,買一聽紙煙,錢不夠嗎,你先墊上。」

  牛博士又掏了一張鈔票交給阿根道:「索性帶些水果回來。」

  我有點不願意看這種情形,和牛博士告辭而別了。身後有人叫道:「有了一角了,有了一角了,來來!」

  又一人道:「別開玩笑,他不會打牌。」

  我回頭看時,是蔡先生夫婦,我們是老同學而又同住一家旅館。他們在房門口向我笑。蔡太太笑道:「我們三缺一,請你湊一席吧。」

  我說:「蔡先生已經代我聲明了。」

  蔡太太道:「慶祝抗戰勝利,今天不打牌,那太豈有此理?」

  我笑道:「我記得武漢失陷的那幾日,你們也是說不打牌豈有此理,過一天是一天。現在……」

  蔡先生將我牽到他屋子裡去,笑道:「不一定要你打牌,有話商量。」

  我進去看時,果然還有兩位朋友同在候成局面,正捧著號外看,研究時局。蔡先生把我拖到睡榻上並坐下,低聲向我道:「我在南京的兩所房子,是租給同學住的。當時為了同學的面子,我用最低的房價租出去。南京的房子都加了租,我的房子,除了一文租錢加不上去之外,又為了同學換紗窗,安自來水,修理院牆,栽花木,多投資一千多元。」

  我笑道:「這是過去的事,你提他做什麼?」

  蔡先生道:「自然要提呀,託福託福,我那兩所房子,敵人沒有給我破壞。據南京來信,是兩個日本醫生,把我的房子占了。不但一切如舊,就是破碎的玻璃,也給我一塊塊的給修補了。現在南京的房子,燒的燒了,拆的拆了,新房子一時蓋不起來,我敢斷言,這次抗戰勝利,大家回南京去,住的問題一定要大鬧恐慌。房價不成問題,是要漲起來的。你也是同學會常務理事之一,我和你商量,找幾個在川的同學,把這房子退給我吧。在『八·一三』以前,同學會還差我三個月房錢,除了押租,總還差我一個月的錢,我不要了。」

  我笑說:「呵!重慶房東先生的本領,讓你學了去了,靠這兩所房,你要找出個生財之道來。」

  蔡先生紅著臉,沒有答覆。蔡太太原和兩位來賓在談牌經,這就掉過臉來插嘴道:「鳥向亮處飛,誰看到有撿錢的機會不撿呢?眼見得南京的房子要俏起來,我們那兩幢房子,還要半送給同學嗎?四年以來,我們幾乎窮死在四川,同學當這個長那個長,這個委員那個委員,也不拉我們一把。」

  我笑道:「嫂子,我是和二哥說笑話。這次回到南京去,同學像我們這樣的,已是窮得落在泥溝裡。得了法的同學呢,又早爬在雲端裡了。這樣兩極端情形,同學會根本不會再組織起來,你那房子就是再送給同學會也沒有人住。話倒是歸了本題,我這次回南京去,少不得要用幾間房子,我先定下,你租給我一幢吧?真話!」

  我說著,把臉色正起來,還向他夫婦一點頭。蔡先生不敢答覆我的話,望了他夫人。蔡太太點了一支捲煙吸著,微笑道:「你府上人口多。」

  我說:「唯其是人口多,所以先要把房子定下。」

  蔡太太頭一撇道:「老朋友,還不好商量嗎?將來再說吧,不過為了便利回南京的朋友起見,房子我們要拆開來,一間一間租給人。」

  我見她顯然在推辭著,索性逼她一句,站起來問道:「那麼,每間要多少錢一個月呢?」

  蔡太太鼻子裡哼了一聲,笑道:「民國十七年的舊賬可查,一間房子租一百塊錢還算多嗎?」

  我吸了一口涼氣,望了天花板,正在出神。卻聽到窗外又有人叫著「號外號外」!隨了這號外聲音,有人叫道:「回家,且慢歡喜!捆行李的繩子,突然漲價,三塊錢一根,大網籃也賣到二十塊錢一隻,到宜昌的船票,恐怕要賣到五百塊錢一張了。不等家裡賣了田寄川資來,我們怎走得了?天下事,無論好壞,一切是小人的機會,一切是正人君子的厄運。」

  我在號外聲中,混了半天,覺著所見所聞,都有點出乎意料,正沒法子理解。當屋子裡的人臉色一變之下,這個人最後兩句話,把我提醒了,而人也提醒了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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